清晨。
光从地平线洒向天际, 风声细碎，灵鹤啼鸣，灵力流动, 丝丝薄雾萦绕玉章阁。
今日是休憩日。
隔壁，弟子们讲话, 间或脚步声不断。
屈瑾起身, 一手揉额。
玉章阁是云鹤书院弟子住所，他如今没旁的去处, 暂且住在这里, 许是多年住在山野，远离世俗, 屈瑾只觉外头实在聒噪。
他起身, 从一堆衣服里，随手捞出一件玄青色，披在身上, 昨夜没睡好，他发髻有点乱, 鬓角垂着一缕头发，也没去打理，得亏五官俊美, 越显落拓恣意。
他背上剑，单手抱起一沓书，“刷”的拉开门。
外头走动的弟子们，不约而同安静了。
他们看着屈瑾, 不敢说话。
除了因为他打败万雪青，夺得魁首，还因为此时他脸色沉郁。
和万雪青一天到头一个表情不同, 屈瑾脸上明晃晃的，绝不掩藏，按他的实力，没人敢在他黑脸时去招惹他。
直到他离开玉章阁，众多弟子才松口气，这里多得是同届，他们见过少年屈瑾，纷纷感慨：
“屈瑾真的变了好多。”
“是啊，我记得，从前他很严谨，不会是这副不修边幅的模样。”
“不过也是，家中……遭受剧变，他自也不是从前的他了……”
任由他人一轮，屈瑾不甚在乎。
他找了个屋顶躺着，一边晒太阳，一边读书。
云鹤书院对修士的培养，是理论和实践相结合，大多数人愁实践难办，他却有整整七年的实践经历。
前几日他写完游论，自不必烦扰。
只不过仍需要补上理论见解，这样才能拿到名额，进入云鹤书院的摘星阁，以获得更多权力。
其实，他本没打算回书院。
只是鸿蒙道祖冒着窥伺天机的危险，为他占卜一卦，卦象显示，灭屈家全族的仇人，在云鹤书院可以有线索。
屈家的惨案，当时也惊动不少大能调查，可至今，没能查出真相。
所以他势必不会放过任何一点可能。
躺了一个上午，屈瑾浑身晒得暖和，回玉章阁时，几个弟子见到他，欲言又止。
屈瑾斜了他们一眼，弟子们一惊。
有个胆大的连忙说：“屈师兄，刚刚望天楼的老师来找过你，叫你最好午时前找他。”
屈瑾：“？”
他看了眼时辰，现下已经过午时二刻。
很快，他赶到望天楼，老师正好要走，一瞧见他，“啊”了声：“你可算来了。”
屈瑾：“老师找我是？”
老师：“不知为何，你的游论不见了。”
屈瑾：“……”
老师又说：“本来你午时前过来，我还能让你先补几张，之后慢慢补，我还多等了你两刻呢，但现在时间过了，书院规矩向来严，你知道的。”
屈瑾想了想，说：“老师，只要把游论找回来，就行吧？”
老师和蔼地笑：“是啊，这是当然，不过你要怎么找……”
他话音未落，就看屈瑾手上结印，当着他的面，于自己指尖拉开灵力凝结的图，图上除了他本人的蓝点，还有一个红点。
地图没有云鹤的各个建筑，但是他在游论的纸上做了标记，不管它化成什么，他都能找到它。
老师很是惊讶：“你小子，有这种能力，我都不会，你可以在咱们云鹤任教了啊。”
屈瑾：“过奖。”
见屈瑾不拿这能力当回事，老师恍然，能用灵力凝结地图，这么强大的控灵术，也难怪首席老师对他也是颇为客气。
根据灵力图，二人离开望天楼，找那个红点。
然而，没一会儿，红点居然动了。
屈瑾神色微变：“有人拿了我的游论。”
老师：“呃……”
红点一直动，老师也一直若有所思，他们追了大半圈，等红点终于定在一处，屈瑾和老师抬头看，是鹤居。
当年创办云鹤书院的两位老祖，有一位也是鹤仙人，灵鹤在书院的地位相当高，那清幽雅致的住所，远比玉章阁要好。
地图的红点，就是鹤居的排泄处。
臭味冲天。
屈瑾脸色发青，额头跳了跳：“老师，这怎么算？”
老师从刚刚看到红点动了，就猜到是灵鹤了，吞吞吐吐：“看来是被灵鹤吃了，这没办法，每年总会有些学生游论被吃了，很正常。”
屈瑾外出七年的游论，加起来一寸厚，哪知灵鹤这么精，专门挑他的游论吃？
他忽的想起某个人，问：“老师，文书舍谁管？”
老师说：“万元华，”又补了一句，“不过，我可以保证，元华不可能对你的游论动手，他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
屈瑾：“……”
另一头，万雪青颇为意气风发。
此次一起去西阳城的，一共有五十多个弟子，作为领队，她站在前头，等待天舟泊岸，就可以让弟子们上去了。
这时，她身后不远处的人群里，突然传来一阵小小的喧哗。
不远处，文书舍的老师，带着屈瑾走过来。
万雪青神色很自然。
老师笑着对万雪青说：“元华，你们此行得再加一人了。”
因为屈瑾的游论没了，又错过补交的最终时间，所以，他必须重新参加云鹤书院的外出实践。
也就是书院不会认他那七年的经历，他得和他们一样从头开始。
万雪青好想笑哦。
屈瑾看着她，双眼压着怒火，咬牙：“万元华，请多指教。”
万雪青板着脸，点头。
等老师一转身，她朝屈瑾眨了下眼。
若旁人，是不会留意到这点小动作的，就算留意到也没什么，眨眼么，谁都会，可屈瑾却是品出十成十的挑衅。
他攥了下手指。
很好。
待天舟稳当地飞在半空，甲板上，一群人挤在一起小声嘀咕：
“屈师兄好惨。”
“对啊，灵鹤吃游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唉，不能管。”
“不过，他都不在书院七年，还要回来和咱们争这点资源，我本来排名能进前三十的，他一回来我就是三十一，我才惨呢。”
“屈师兄还是活在传奇里好……”
一个人先看到万雪青，连忙用手肘捅捅其他人：“万师兄。”
顿时众人噤声，恭敬道：“万师兄好。”
万雪青颔首。
她腰背挺直，从他们面前缓缓走过。
直到她走出好几步，停在甲板尽头，才听他们小声说：“我们去别的地方说吧，这些话，万师兄不会爱听的。”
万雪青：“……”
谁说她不爱听了！不然她停在这里干什么？
唉，好想听八卦。
万雪青见左右没人，下巴靠在栏杆上，吐出一口气，她却不知道，自己一旦软下腰肢，光是背影，就露出娇憨之态。
很快，她立刻站直，恢复云淡风轻。
而屈瑾盘腿坐在天舟的屋顶上，盯着甲板上小小的人儿，眯起眼睛。
总觉得，她哪里熟悉。
罢了，他又翻出一卷书，心想，他以前认识的，都是高风亮节的人，哪有这种小人。
...
天舟出行，中途需要补给休息，他们按照行程，落在双嘉城，没一会儿，另一队云鹤书院的弟子，与他们汇合。
那边的领队是个姑娘，叫文景宜。
她不好意思地说：“万师兄，叨扰了，我们这边天舟出了问题，听说你们是去西阳城，我们要在福都落地，是顺路的，可否载我们一程？”
天舟是因她操作不当，出问题的，等书院再派一架天舟来，行程会被耽搁。
要是被书院记成重大失误，她日后，就再也没机会当领队。
却听万雪青问：“你们几人？”
文景宜：“不多，就七人，师兄可否……”
不等她再开口请求，万雪青一口答应：“好。”
七个人，她这边天舟还坐得下。
文景宜愣了愣，天舟出事，她眼泪急得都要飙出来，幸运的是，她遇到万师兄！
就是遇到书院其他人，不定能答应得这么快，毕竟，这代表万师兄要对他们七人负责，也只有万师兄有这心襟。
万师兄真是个好人！
而她连“亲情牌”都没打出来嘞。
是了，她这边是有张“亲情牌”的。
薛宁被几个修士拉了过来，万雪青见到薛宁，心中一愣，面上虽不显，也朝她点点头。
这是她能给出的最大反应。
文景宜解决大事，心里高兴着，拉着薛宁说：“万师兄，你们也有一阵没见，就，好好聊一会儿？”
说着，她把其他面露羡慕的女修推走：“我们先去看看客栈房间。”
薛宁脸红了一半，嘴里嘟囔：“她们干嘛，真讨厌！”
万雪青眉宇微抬：“你讨厌我么？”
她作为万元华，和薛家这门婚事，是绝对不能出差错的，世家弟子总是相互联姻，不是薛宁，也会是王宁张宁。
但薛宁最为特殊，因为薛家式微，需要依附万家，所以薛宁就算发现她不是万元华，也没法声张。
道侣是一辈子的事，秦姬本就没打算瞒着薛宁，她有办法把牢薛宁。
可万雪青前阵子才在她那儿出大糗，她很怕薛宁反悔。
她错失宗门大比魁首，不能再在薛宁这有差错。
因此，薛宁随口一个“讨厌”，就让她心中猛地下沉，只恨自己被屈瑾算计，被薛宁发现自己不够高。
然而，听着万雪青的话，薛宁忙摆摆手：“不，怎么会！我刚刚说的是她们讨厌。”
万雪青这才稍松口气。
她敛起情绪，将桌上一碟莲子花生，推到薛宁面前，示意她吃，薛宁好笑：“师兄，我又不是小孩了。”
每次过来找万元华，他都会给自己好吃的，薛宁心中泛起些微波动，其实他们都长大了，可以做点……
嗯，大人的事。
不行不行，她怎么可以肖想万师兄这高岭之花，她赶紧抓着小零食往嘴里塞，察觉万雪青的视线，脸红到脖颈。
而万雪青盯着她，嘴里生津，喉咙不由一动。
这些莲子花生与干果，好好吃的样子，她真的很想试试。
可是万元华不喜欢吃。
薛宁越想越羞耻，她吃得着急，忽的，被一点花生碎呛到，咳嗽起来，万雪青绕到她身侧，倒杯水，俯身递给她。
薛宁刚缓过神，就看万雪青离自己这么近。
近到她能看到她纤长的睫毛，白瓷的肌肤，琉璃一般的鹿儿眼。
薛宁屏息，她有种晕乎乎的感觉，自己好像半只脚踏进仙界，不然怎么会见到仙人。
就算他不高又如何！薛宁心里想，便是女孩子，她也可以呀！
她心跳加速，缓缓靠近万雪青。
万雪青不明所以，便也一动不动。
突然，传来两声“笃笃”敲门声，薛宁猛地回过神，大门没关，屈瑾就倚在门扉处，似笑非笑。
薛宁好尴尬，捂着脸，说：“师兄我先走了。”
一口气跑得远远的。
万雪青皱着眉，薛宁莫不是真的讨厌她了？
她心里烦躁，看向罪魁祸首，尤其是他比她还要高三寸，声音一沉：“何事？”
屈瑾扯扯唇角：“万善人，有人拿着鹤券找上门来了。”
鹤券是云鹤书院的一种书券。
书券是云鹤书院用于人情世故赠礼，不管是谁，手中有书券，就可以找任意云鹤书院弟子帮忙。
弟子如果拒绝，会被驱逐出云鹤书院，当然，弟子成功帮忙，回收书券，云鹤书院自会给予封侯奖励，也不会追究耽误行程的问题。
但是比起云鹤书院的奖励，在外游历的弟子，更怕被人拿书券找上门来。
普通书券就算了，鹤券是最高规格的书券，若弟子没让手持鹤券的委托人满意，反而要被书院记过错。
万雪青暗道倒霉。
这次，手持鹤券的，竟是杜家的杜少盘。
杜家和当年的屈家一样，都是首屈一指的世家，他们小辈里，有三人在云鹤书院修习。
杜家手握鹤券，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居然会拿出鹤券，请求云鹤书院弟子帮忙。
杜少盘年过百，混境修为，瞧着三十岁模样，他摸摸胡子，说：“此事须得天境修为的修士，不然，我们杜家也不需寻求贵院的帮忙。”
混境比天境修为高。
这话说得狂，万雪青脸色如常：“具体何事？”
杜少盘知晓这万元华，素来有一心向道的美名，也不计较礼节，只说：“数月前，我们杜家祖宅，突然出现一个大洞，祖宅也也消失了。”
“我们无法探查，试过了，只有天境修士能进去。”
屈瑾皱眉。
文景宜：“杜前辈，杜家没有天境的子侄么？”
杜少盘：“自然是有的，可他们进去后就没有出来，但是魂灯还亮着，所以都还活着。”
加后面这句，是怕万雪青几人宁愿违抗书院的规定，也不愿下去洞穴。
屈瑾和文景宜一起看向万雪青。
万雪青：“……”
开玩笑，这鬼洞她才一点都不想碰。
万雪青声音沉沉：“明白了。”
呜呜，可她是万元华。
杜少盘拊掌：“不愧是书院弟子，如此有担当！”
屈瑾“啧”了声：“能说想让我们做何事么？”
比起万雪青的面无表情、文景宜勉强的微笑，屈瑾很直白。
到底是要几个天境去冒险，杜少盘也放弃寒暄，说：“你们下去后，若遇到危险，就直接回来，若有遇到我们杜家人，如果能带回来就好，带不回来，也让我们知道洞里和他们的情况。”
他又补了一句：“洞里没法和洞外联系，一切办法。”
包括灵力主导的传声符，或者挂着绳子下去，都会被切断。
越说越危险，文景宜不由心里发颤，她只有天境二层的修为，她领的六个弟子，包括薛宁，全都是这个修为以下。
可这是云鹤书院的事，她不能以此逃避，让万师兄他们遇险。
文景宜心下一定，正要开口自荐，万雪青却用手背，压了下她的手臂。
她一愣，就看万雪青对她摇摇头。
天境二层，是太危险了。
万雪青有五层的修为，已经是所有人里最高的。
她面无表情，说：“请带路。”
杜少盘：“你一人么？”
万雪青：“是。”
杜少盘面露欣赏，说：“我还当元华世侄名不符其实，却没想，世侄心胸果真慷慨！”
其余弟子也眼泪汪汪，万师兄是为了大家去冒险的啊！
顿时，天境三层修为的修士，纷纷站出来：“师兄，我跟你一起去！”
“师兄，带上我吧！”
也有人看向屈瑾，面色不满，屈瑾在大比上打败万师兄，万师兄以身作则，屈瑾却抱着剑，一言不发。
屈瑾：“……”
他之前不明白，这万元华话这么少，是怎么叫一众弟子，包括老师，都偏向于他。
但现在隐约知道了，他就是会装。
太会装了。
屈瑾缓缓从人群中走出来，道：“我也去。”
杜少盘是混境修为，却不太能看清屈瑾的修为，加之方才屈瑾的不客气，他一开始还以为他是云鹤的老师。
此时，见屈瑾也要去，他问：“你是……”
屈瑾自报家门：“屈瑾。”
杜少盘震惊：“小瑾？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屈瑾没说话。
杜少盘有点尴尬，当初屈家被灭族，杜家担忧屈家会被赶尽杀绝，不仅没有收留屈瑾，在调查一事上，也没出任何力。
他摸摸鼻子，说：“也好，多个人是好的。”
众人又感动于屈瑾愿意挺身，刚刚是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只是，屈瑾乐意走出来，不是为了迎合众人，而是他实在看不下去了。
总不能什么收拢人心的好事，都是万雪青一个人做。
万雪青垂着眼睛。
屈瑾斜睨她，心想，她定是觉得自己抢她功劳。
可万雪青心里的小人在打滚捶地，好气，早知道不那么早站出来，让屈瑾一个人去不就行了！
她也害怕的呀。
不一会儿，薛宁也听说鹤券的消息。
女孩远远跑过来，她盯着万雪青，很是不舍：“元华哥哥，你千万要小心！”
万雪青眉宇一松，朝她点头。
薛宁又对屈瑾，小声：“屈师兄也是。”
屈瑾：“嗯。”
万雪青：“……”嗯什么嗯，别人未婚妻跟他搭话他能不能别回？
如此，他们的天舟在双嘉城留下，给书院去了一封灵鹤传书，说明情况。
此行近六十人，浩浩荡荡去到杜家，接下来，就由杜家负责他们这段时间的住宿。
为此，杜家还办了一场接风宴。
隔日，杜少盘把他们领去杜家祖宅，杜家的宅邸，是以祖宅为中心，朝四处延展，从上往下看，形成八卦图。
而如今，正中央的祖宅，什么都没了，只有一个看不到底的大洞。
据杜少盘所说，它是数月前的某日，骤然出现的，在外面，感知不到任何灵力，任何生物进去，又会和外头断了联系。
此时，屈瑾和万雪青站在洞外，他们是要一起下去的，屈瑾暂时放下成见，问万雪青：“你感觉如何？”
万雪青：“且再看。”
她面上不显，心里其实很震惊，哇，这个洞怎么这么大，这么圆。
杜少盘给他们提供一片叶子，这是他们试过的，唯一可以进洞的法器。
虽也没人出来。
叶子变大后，他们可以坐在叶子上，往洞里飘去。
杜少盘叮嘱：“这叶子虽能进去，但稳定性很差，若遇气流，叶子不稳，你们一人按叶脉左边，一人按叶脉右边，方可稳住。”
万雪青和屈瑾点头。
紧接着，他们坐好，下洞了。
洞里又黑又冷。
万雪青暗暗打了个冷颤，可屈瑾气息丝毫不乱，她不由挺直后背，让自己看起来也不冷。
他们在观察这个诡异的洞，都没有心情说话。
只是眨眼间，一阵狂风自洞里起，叶子忽而颠簸！
万雪青反应很快，立刻去按左边的脉络，没想到，屈瑾的手紧随其后，覆在她自己手背上。
二人一愣。
她立刻松开左边，去按右边，却没想到，几乎是同时，屈瑾也松开手，去按右边，叶子猛地晃悠。
万雪青去抓叶子边缘，屈瑾也去抓，两人一起，撕破了叶子。
万雪青：“……”
屈瑾：“……”
哗啦一下，叶子翻了。
万雪青于一阵天旋地转中，听到屈瑾冷笑：“咱们真有默契。”
她实在没忍住：“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