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屈瑾说, 万雪青都无言以对。
要不是场合不对，她都怀疑，屈瑾就是故意捣乱, 想必，屈瑾也是这么想她的。
有些人天生就不能合作, 比如她和他。
他们不知道洞有多深，杜少盘所说，就是无法预测, 可失重的悬空感，几乎只有一瞬，他们便感觉自己躺在地上。
四周传来呼声：“万师兄，屈师兄，你们还好吗？”
万雪青还听到薛宁在哭。
下一刻，她蓦地睁开眼睛，只看四周围着杜家人和云鹤的弟子们, 薛宁在最前面，哭得鼻头红红的。
察觉她醒来, 薛宁一喜：“元华哥哥, 你没事吧？”
万雪青按了下额角。
根据周遭建筑判断, 她就躺在之前大洞前的地上, 只是大洞不见了，变成一座巍峨高耸的建筑。
这就是杜家的祖宅。
不远处, 屈瑾他也醒了，正单手撑着身体, 与她一般，观察环境。
杜少盘摸摸胡须，欣慰：“没出事就行。”
一旁, 文景宜也说：“师兄你们下去了好久，一直没回来，书院派混境和高天境的修士来查探。”
“原来只是杜家祖宅塌陷，形成结界，你们和杜家的天境弟子一进去，就昏迷了，还好现在祖宅也回来了，大家都没事。”
杜少盘也说：“是啊，不然即使手持鹤券，我杜家也没法对书院交代。”
万雪青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来回游走，她低声问：“下去多久？”
文景宜：“一个月呢，你们身体怎么样？”
薛宁也担忧地问：“元华哥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万雪青摇头。
为答谢云鹤书院的倾情相助，杜家备下筵席，万雪青和屈瑾回收了一张鹤券，书院自也有丰厚奖赏。
一时，众人向万雪青和屈瑾道喜，端的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万雪青这边尤是。
姑娘们往她这儿凑，薛宁都急了眼，险些哭了。
等送走道喜之人，万雪青抬头，屈瑾从屋顶跳下。
他言简意赅：“不对劲。”
万雪青：“嗯。”
屈瑾说出自己的见解：“这里很奇怪，每个人都活生生，但我只从他们身上感受死气沉沉，你呢？”
万雪青：“没有人会一个月不换衣服，尤其是姑娘。”
屈瑾：“？”
他们下去时，薛宁文景宜穿的那套裙子，有几个褶子，文景宜因为动手修整过天舟，袖子还被天舟混乱的灵力，撕碎一角，万雪青记得清清楚楚。
结果一个月过去，还是这套衣服。
竟然只留意姑娘的衣着，还记得这么深，屈瑾看万雪青，和看偷窥狂似的。
万雪青：“……”
她想穿所以多看两眼，有问题吗？
屈瑾：“罢了，咱们身陷幻境，应暂时放下芥蒂，旁的事出去再说，行？”
万雪青：“嗯。”
屈瑾：“你在这附近走动，吸引‘他们’的注意，我去探查环境，晚上宴席见。”
为屈瑾打掩护，万雪青便暴露在一群人中，要是有人问起屈瑾，她只说他在补游论。
撑到了晚上，万雪青临要出门时，“薛宁”又找来了。
早上她为她哭过一场，此时眼圈红红的：“元华哥哥，你到底想要什么？”
万雪青思索着，说：“什么事？”
薛宁：“我就是觉得，元华哥哥太难猜透了。”
万雪青：“……”
她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套金渐色天绸衫，薛宁：“元华哥哥，想不想穿裙子？”
万雪青眼前一晃。
仿佛世间所有颜色，都比不上这件衣裳，它占据她所有心神，让她向来清冷的双眸，显出几分痴迷。
是啊，她从未穿过这么漂亮的衣服。
要不是大比失败……
大比，屈瑾。
哦对，她进了一个洞。
万雪青大脑骤地清醒，才发觉自己的手，竟无意识地抚摸那件衣裳，不过，她虽回过神，却还是假装沉迷进去。
拿起那件衣裳，抖开，披在自己身上。
“薛宁”笑声咯咯：“什么嘛，元华哥哥原来这么好懂啊，不过，想不到哥哥居然喜欢裙子。”
她牵起万雪青的手：“走吧，咱们去参加宴席。”
万雪青不知道牵着自己的，是什么东西，那手冰冷又粗糙，她假装提线木偶，被她带到杜家祖宅。
比起白天巍峨庄严之相，此时的祖宅，多了几缕森森鬼气。
而万雪青抬眼看去，屈瑾竟也在。
他目光些微一动，万雪青就知道，他也和自己一样，假装被幻境迷住，于是，万雪青朝他颔首，以示自己没事。
且看这宴席上，不止有云鹤书院的首席老师，还有现在书院山长，杜家、万家、黄家、柳家等修真世家的家主。
可以说，假如修真界被魔界攻破，都聚不了这么多人。
万雪青落座，屈瑾就坐在她对面。
宴上歌舞起，万雪青不敢看，这些歌舞，会让自己陷得更深。
不止如此，这地方的人事物，越细看，会觉得越真。
好不容易歌舞毕，万雪青目光立刻找屈瑾，希望能得到一点信息，屈瑾也在等这一刻。
他们只有这点时间能交流了。
他张张嘴，说了一句话，手暗暗指了指坐在最上首的杜少盘。
万雪青虽然不懂唇语，但也知道了，屈瑾的意思是，幻象的关键是“杜少盘”，杀了他，或许就能破幻。
毕竟这样规格的宴席，杜少盘只是杜家家主，凭什么他独自一人坐在上首，难不成其他世家甘居他之下？
有猫腻。
万雪青朝屈瑾点点头。
下一刻，屈瑾骤然掀翻桌子。
万雪青暴起，朝杜少盘冲过去，打了起来！席上惊叫不断，而万雪青因为出其不意，还真一剑刺破杜少盘的手臂。
屈瑾：“？”
他只是想制造混乱，进而混进杜少盘位置身后的空间！
但没办法，万雪青上了，他只能被迫跟上。
杜少盘受伤后，幻境果然出现裂缝，席上人一半化成稻草人，另一半还勉强维持现状，“薛宁”朝万雪青尖叫：“元华哥哥，你怎么可以杀杜家主！”
万雪青一瞧，自己身上披的哪是精美的衣裳，而是一块树皮。
它正吸附在她衣裳上，在破坏法衣的防御，再晚一点，可能要融进她皮肤。
她大意了，忙将皮削下去。
树皮不甘心地扭曲着。
突的，杜少盘变成一条粗壮的树根，它朝她甩来一条树鞭，万雪青来不及躲开，斜旁，屈瑾冲过来。
他用剑削掉树鞭，一手环抱住万雪青，两人一个翻滚，躲在一块石头后面。
“哪里，在哪里……”
“出来！给我出来！”
树根稻草人没有眼睛，根据人的气息判断位置，此时找不到他们，四处蠕动。
屈瑾屏住呼吸，大手按住万雪青的口鼻，他仰着脖颈，观察外头，忽的，自己掌心被咬了一口。
他没有松手，想警告万雪青别乱来，便低眉一瞧。
他忽的一愣。
面前的人，被他紧紧圈在怀里，她的口鼻被他摁住，只余一双鹿儿眼。
往日里，纤长的睫毛总是半覆着她的双眸，遮去她不少小心思，此时，失去一切遮掩，她双眼圆瞪，明如月，净如泉，洌如酒。
这合该才是她。
他突然发现，怀里的人，骨架挺小的。
不止如此，她身上还有一股他从未闻过的，清幽的香气，他掌下的肌肤，也是滑嫩的，唇也是这般软。
以及，她方才咬自己掌心时，那柔软的舌尖。
越想越偏，屈瑾眉头猛地一跳。
万雪青从没和哪个人这么近过，别的不说，她只怕被屈瑾抓住把柄，准备再咬他一口，要恶狠狠的，最好撕下他一块肉！
这次，她刚一张口，屈瑾像是被雷劈到，触电似的迅速松手，还猛地推开她。
她一个不查，扑到石头上。
石头是幻境用来糊弄他们的桌子，上面还摆着稻草做的“菜肴”。
万雪青抬起头，头上脸上，扎着许多稻草，她摇头甩掉草渣，一张小脸黑得都可以滴墨。
两人的动静不小，但没引起外头的注意，树和稻草人是听不到的。
屈瑾低头，用布巾擦手，万雪青瞪他一眼，捡起另一块石头，手上青筋浮起，用力写下：“你去死！”
要不是必须屏气，要不是在幻境，她一定会杀了他，一定！
屈瑾：“……”
这时候，一根树根偷偷摸过来，它们虽然看不见听不见，但可以摸到人，屈瑾连忙抓着万雪青的手臂，两人朝最大树根的后面包过去。
万雪青还要挣扎，屈瑾：“回去的通道，应该在杜少盘本来的后面！”
他一说话，有了气息流动，树根和稻草人齐齐朝两人扑过来，万雪青顾不得生气了，跟紧屈瑾的步伐，二人越过虬结的树根，扑到树根身后。
那里果然有一个结界。
结界里，是杜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牌位正中央，漂着一个红色的晶体，拥有强悍的力量，非杜家传人，不能触碰。
而到这里，树根稻草，都不敢过来，在外头徘徊咆哮。
万雪青得以喘息，她环视四周，目露惊诧：“这是？”
屈瑾缓缓说：“终幻诀。”
如万家一般，现存于世的七大世家，都有一部内功心法，屈家也有，唤启世诀。
只是屈家被灭门后，启世诀失踪了。
屈瑾目光一黯。
万雪青心中奇怪，她还以为，终幻诀和承天诀一样，是一本书呢，没想到是一块石头。
不过也是，诀旨在传承功法，只要能学到深奥的功法，一块石头也寻常。
她看了一圈，发现地上的东西，惊讶道：“这是那个叶子！”
他们乘坐来的叶子，就掉在牌位之下，不止如此，还有好几片叶子，是之前那些杜家子侄下来的工具。
他们抬起头。
头上很高很高的地方，是一个圆圆的洞，从这个洞出去，才是回到现世。
看情况是树妖作乱，难怪只有叶子能进来，都是植物，算同根。
屈瑾和万雪青的叶子坏了，但别人的有完好的，他们应该是一下来，就看到杜家的牌位和终幻诀，但只要出去，就会被拉进幻境。
他们都是天境层以下修为，没能像万雪青和屈瑾一样，找到破绽，那就只能一遍遍沉迷在幻境编织的美梦中。
直到被树皮侵蚀、取代。
万雪青想到刚刚，自己还把树皮披在身上，一阵胆寒。
如果被取代，就会和真正的万元华一样，躺进黑漆漆的地里，再也回不来。
她突的有点难过。
而这时，屈瑾挑拣出一片还能用的叶子，只是叶子没有他们之前的大，坐不下，只能站着。
屈瑾：“站着也好，我们踩着左右叶脉，总不至于再翻了。”
万雪青：“呵呵。”
二人一左一右并排站好，叶子小，他们之间只隔着半寸，屈瑾修为更高，掌控灵力的能力更强一点，自是由他来掌握叶子。
一旦安静下来，大脑就会不可控地回播方才的画面。
屈瑾看着向下倒退的洞壁，他垂着眼睛，突的说：“抱歉了。”
万雪青：“我不接受。”
她真是越想越气，在她控制不住，写下“你去死”之后，她也懒得在他面前装了。
屈瑾又说：“哦，我道歉了就行。”
万雪青：“？”
还能这样耍无赖啊！
她怒而抬眼斜瞪他，他抱着剑，身量颀长，一身回字锁边的青色道袍，令他有如青竹隽秀，青松夭矫。
他耷拉眼皮，似是困倦，眼上叠出两道眼皮，那双俊眸更为深邃，察觉她的目光，漆黑的眼珠子朝她这边一挪。
她立刻收回目光，冷笑：“我绝对没见过和你这么不合的人。”
屈瑾：“彼此。”
忽的，又是一阵阴风吹来。
叶子本是平稳上升，被阴风一推，又是下坠，万雪青猛地揪住自己袖角，她连忙瞅着屈瑾。
屈瑾不急不忙，单手结印，很快，他处于上风。
叶子又缓缓上升。
突然，阴风反扑，叶子又猛地下降，万雪青倒抽一口气，因为失重感，她毫不犹豫地抓住屈瑾的袖子。
而屈瑾刚挡过阴风，就发现自己的袖子，被猛地一扯。
他低下视线，万雪青紧闭着眼睛。
屈瑾回过味来了：“你怕高？”
万雪青：“……”
其实不全是，在高处，她坐着还好，可要是站起来，就会忍不住腿软，何况起起落落的，更是折磨。
屈瑾忽的弯起嘴角。
下一刻，叶子下落，万雪青的心也猛地下落，这男人声音，拖得长长的：“我的游论，你丢的？”
万雪青抿着唇，她才不可能承认！
叶子突然停下，上升后，又猛地下降，万雪青手指都要抓抽筋了，屈瑾还问：“是不是你？”
万雪青：“不是！”
屈瑾：“我不信。”
说完，叶子再次下坠，万雪青终于忍不住了，她怒火中烧，一个扫腿，将屈瑾猛地踹下叶子！
事实上，屈瑾也不知道自己在她面前，竟卸下全部防备。
以至于这一横扫腿过来，他身体往后一仰，瞳孔收缩。
这要是再掉下去，势必回到幻境，树根和稻草人，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
万雪青也目露震惊，虽然她真的很讨厌他，也说想让他死，但，只是说说呀！
她本能地扑过去，抓着他的袖子，屈瑾也用剑刺在洞壁上，“咔”的一声，旋即，他往上一仰，揽住万雪青的腰，借力回到这狭窄的叶子上。
他力气很大，万雪青吃痛地皱起眉。
很快，屈瑾松开手。
沉默。
他们像刚开始那样，一左一右站着，可是氛围却截然不同。
万雪青心里发毛。
半寸的距离，是不是有点近了呀，等等屈瑾这睚眦必报的狗东西，也给她来个横扫腿，她肯定会掉下去的！
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般防着屈瑾，她心内好生煎熬。
可要她为那一踢道歉？不可能的，明明就是他先开始的。
哼，如果他真敢把自己踢下去，她做鬼也不会放过他的！
万雪青又气又怕，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
屈瑾脸上，也一样毫无标签。
男子垂着眼眸。
他的手，无意识地在自己衣裳上，擦了擦。
似乎这样，就能忘记方才迫不得已，揽住她腰肢的触感。
其实，他有点无名火。
怎么一个男的，腰能这么细呢？
在这种诡异的安静之中，万雪青终于看到，那大洞离他们越来越近，外头的灵力、空气与阳光，样样令她身心舒畅。
到这么高了，屈瑾肯定不会再把她踢下去了吧。
临近边缘，万雪青想直接以剑刺壁，踩着洞壁上的小岩石，跳上去。
她真是一刻也不想待在屈瑾身边。
不曾想，她刚动，屈瑾也动了。
如果二人一前一后，还不至于撞上，偏偏他们动作几乎相当，选的上去的路径，竟也一模一样。
屈瑾刚踩到一块岩石，万雪青也踩了上去。
二人的距离瞬间拉进。
万雪青斜瞪他。
天光光晕洒落，照出她明眸善睐，瓷白肌肤细腻如凝脂，她唇上一粒唇珠，那瓣粉色的唇，柔软了几分。
这样的唇，天生该能说会道。
屈瑾眼睑微动，万雪青冷笑了声：“哼。”
紧接着，她踩着他的鞋，先他一步，往上一跃。
屈瑾没来得及避开，只看眼前一黑，那双他嘲讽过的高鞋子，笔直地、重重地踩在他脸上，
甚至还碾了一下。
屈瑾：“……”
万雪青身姿轻盈，跃上去之后，上面围着的人，骤然爆发惊喜的欢呼：“万师兄回来了！”
屈瑾紧随其后。
众人便看他那张俊脸上，印着一个鞋印，笑声突的一顿。
不是他们觉得不好笑，是不敢笑，屈师兄的脸色这么冷，双眼盯着万师兄，一看就是万师兄踩的嘛。
看来，万师兄和屈师兄，果然关系不是很好。
而此时，万雪青回过头，神色寻常地说：“抱歉。”
屈瑾磨磨牙：“我也不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