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子掀开,露出那道被暗影团团围住,较寻常女子高出一些的身影。
剪月头发勾的乱七八糟,那张看一眼根本记不住的普通面容上灰扑扑的,像是从某处狼狈逃命过来。
“昭昭认识她?”
云昭点头,“她是我朋友,我们之前一起在宫中当值,对我多有照拂。”
停顿片刻,她放下帘子,“算了,走吧。”
容泠却吩咐下去,“既是昭昭的朋友,便让她上来吧。”
他在照顾她的心情,极力取悦她。
在他的立场上,做这些都可以理解,云昭心里明白,可这一路上血流成河,整座佛寺竟无人生还。
太多人了。
云昭鼻头发酸,点点头。
暗卫给剪月空了架马车出来,可剪月却声称受到了惊吓,要同认识的人坐在一起,极其不配合。
是昭姑娘的朋友,暗卫也不敢怠慢,只能请示。
甫一进入车厢,剪月就紧挨着云昭坐下,容泠的眼神从她身上划过,忽然蹙眉,周身的气场瞬间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只是云昭急忙着招呼剪月坐下,没有发觉这不寻常之处。
两人坐在一起,剪月一直说疼,要云昭要帮她检查,还贴在云昭身旁要握她的手。
只是那只比寻常女子大上一些的手刚伸出就在半道被容泠钳住,引来剪月’嘶’的呼痛。
钳制一触即分,容泠冷声道,“在下的家仆不乏善医术者,不如让药师替姑娘看看。”
姑娘二字咬的微妙,云昭却没注意,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容泠捏过剪月手腕的两根手指,腮帮渐渐鼓了起来。
回头又看了眼剪月那张实在称不上好看的脸。
她的眼睛还是极美的。
云昭竟然莫名产生一丝敌意。
山路崎岖,车影晃动,一路上竟未再遇见杀手。
昏昏沉沉间,云昭打起了盹,剪月伸手要扶她,却被另一人快一步。
女孩依靠在男子修长的颈间,闭着眼睛,格外安稳。
那只善用暗器,沾染无数杀孽的手,正轻柔的,极其不符合它给人印象的,拍打着女孩的背。
剪月挑起眉,再不复之前惶惶不安的样子,肆无忌惮的打量着他。
容泠也冷冷的回望,眸中像淬了毒。
毫不怀疑,若是女孩不在场,剪月定会暴毙于此。
可她丝毫不担心。
他不会动手的。
容泠也并未料想到云昭所谓的朋友竟是一个如此棘手的人物,只觉得一桩桩事情相连,巧合的让人生疑。
“我竟不知,昭昭有这样一位闻名遐迩的朋友。”
剪月嘴角勾起不带感情的笑,“看来她跟你讲过我,那不知有没有讲过我们昔日朝夕相对,共眠一榻的事。”
咔嚓一声,宽厚的白玉杯应声碎成齑粉。
若是杀意有实质,剪月恐怕已经死了万次。
可她仍旧豪不担心,嘴角含笑的望着他,望着这个犹如罗刹般阴冷的男子。
云昭醒来时,马车已经停下。
不眠不休的赶路,一路驶到了近京的小城,暗卫死士们还行,拉车的马儿却是需要休息了。
林间撑起了许多营帐,周遭点起了篝火,车厢里却黯淡一片。
云昭动了动,这才发现自己还靠在容泠肩上,他似乎维持着这个姿势静静等待了她许久,为不吵醒她没有换过姿势。
“怎么不叫我起来?”
“无事,营帐也是刚刚搭好。”他不动声色的活动了下肩膀,柔声问,“昭昭还困吗?”
“不困。”她做起来,好奇的向外看,“剪月呢?”
未看到身后容泠的表情,因自己这句话而产生的反应。
营地内林间似乎出现了很多陌生面孔,他们穿着制式与上京略有不同的劲装,发间编着细细的小辫,随着走动若隐若现,不像是中原人。
隐约听见有人称他们,燕将。
多出了这么多陌生人,想必是有人和容泠会和。
燕将,前燕?前燕不是在关境外吗,怎会在此地?
忽然间,脑海中窜出了那段扶光在小院中叙述身世的独白。
总觉得有那里过于巧合。
念头起,她正欲走往里处的重重帷帐寻人,听到了容泠从身后传来的声音。
“你那位朋友去换药了,他说他受了些伤,我命山莲替他找药师看看。”
“山莲在看着她?”
容泠微微颔首。
不知为何,云昭竟送了口气。
山莲武功高强,心思细腻,应不会有什么事。
“原来是这样,我竟不知她真受了伤,只以为是受了些惊吓。”云昭点头,又问,“今晚就睡在此处吗?”
“对。”他走近她,眸光清浅柔和,“暂住一晚,昭昭今晚就先委屈一下。”
领着她走到重兵把守的僻静处,一顶宽阔的帐子前,容泠掀起帐子,冲她露出柔和笑意。
“营帐不够,此处又不能确保安全,昭昭就与我一同睡吧。”
深山半夜,美男对他发出床位共享。
云昭是担心他对自己做什么吗?
不,是担心自己对他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来。
小白兔容泠走进了帘子,大灰狼云昭亦步亦趋的跟了进去。
夜深人静,用过烤野味制成的简易晚膳后就寝。
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的容泠丝毫没意识到问题所在,骨节分明的手指解开了外衣的束带,又顺着领口一次解开扣子,脱去了外袍。
一身浅白中衣勾勒着宽肩窄腰,修长的四肢。
他回过身,这才发现目不转睛盯着他看的云昭,竟然轻轻笑出了声。
被发现了。
云昭小脸一红,移开视线去看蜡烛。
直到被容泠拉着躺下,“别看了,上眼睛。”
规规矩矩两床被子,中间甚至能隔出一个人的距离。
云昭刚开始还故作矜持,老老实实的盖着被子闭眼装睡,可没过多久就斜着朝容泠拱去,不安分的手也穿过被子边,朝她垂延已久的窄腰上摸去。
紧实分明,手感极佳。
摸了摸,又摸了摸。
没忍住顺着腰肢向上……
黑暗中,略显冰凉的手指握住了她的腕。
“昭昭。”声似无奈,又带着纵容的笑音。
云昭果然没忍住对他做出了禽兽的事,还被当场抓住,一时心虚想要抽回手,却感受到腰间环上一只手臂,下一瞬间天旋地转,整个人被带着拉进了另一床被子,拥进了他的怀里。
淡淡的呼吸喷洒在她额头上,脑袋贴着他的脖子,黑暗中,云昭脸上悄悄翻起了红。
以及弯上去,再也放不下去的嘴角。
“睡吧。”
他拍着她的背,哄孩子一样哄她。
仗着他看不见,云昭笑眯眯的,面脸得逞的模样。
更阑人静,月色朦胧。
帷帐内外温度不同,帘子上凝了浅薄的水雾。
女孩的呼吸逐渐平稳,环着她腰肢的手臂松开,悄悄掀起了被子。
却忘了她做惯杀手,一向浅眠。
身侧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他的睡姿一向很好,和着中衣,墨发垂散在枕上,除了拥住她时,几乎不怎么翻身。
而此时却远远的移到了最边上,被子抵着唇,发出压抑的声音。
身体一震,他猛然顿住,接着捂住唇。
指缝隐约露出一抹猩红。
下一个动作,竟然是回头先看她。
幸好,女孩看似熟睡,一动未动。
容泠出去又回来,再进来时身上沾了湿气,脸重新洗过,衣襟带了轻微的水渍。
以及,身上萦绕的淡淡血气。
他说过不再杀戮,那必然不会骗她。
所以身上的血是他自己的。
云昭假装睡熟了,一动不动,直到容泠小心翼翼的坐在她身旁,才假装睡觉翻身,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忽略那股血腥气,容泠身上永远是让她心神安宁的木香。
这样一个风光霁月的无双公子,那双漂亮绝艳的眼眸看向她时总是盛满浅浅的温柔。
这样的他,身体究竟如何了,那毒又如何了,她竟一概不知。
云昭双目紧闭,鼻酸的无法控制,内心汹涌的疼痛快把她淹没,然而她只是扮演一个睡熟的,埋头在他怀里的人。
容泠没料想到她的动作,手举了一会儿才缓缓放在她背上。
一如往常,轻柔的拍打着她的背。
怀里的女孩动了动,似乎是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撒娇似的贴的更紧。
娇小的身体散发着温暖,生机勃勃。
容泠目光缱绻,微微弯起嘴角,霜雪般的面容柔作了天上月,雾中花。
千回百转,深情化作克制一吻,落在女孩额上。
明月皎,夜风凉。
有人在心底祈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换药了。”
帘子掀开,一身黑衣劲装的山莲绷着脸,托着药碟进了房门。
商枝想起他给自己换药时那下死手的力气,牙根就一阵疼。
“我自己来就行。”
他慌忙去接,山莲沉着脸默不作声的看了他许久,才沉默着把药瓶递给他,转身掀帘子走了出去。
似乎多一眼都不想看他。
却仍守在外面,并不离去。
商枝知道,这是自己的双生子哥哥在气他自作主张冲上去挡剑,受了重伤。
修长的影子在帷帐外坐下,双手放在膝上,如坚毅的石雕。
可半晌后,这石雕竟然传来清浅均匀的呼吸声。
看来是累极了。
这两日赶路,几乎衣不解带的照顾自己,本身也受了伤,疲惫到了极限,竟然还死撑着守在他身旁,眼睛都未曾合上过。
出了帷帐查看,山莲果然闭目靠在帐子旁,俊逸的脸即便熟睡仍旧绷的紧紧的,像有人欠了他钱。
啧,在主子面前可从没见他露出过这种表情,就在自己这个弟弟面前威风了。
商枝嘴上轻嗤,手却从衣袖中拿出凝神香,在指腹碾开了涂在他鼻下,后又轻声唤人。
“来人,把右使带去休息,命人守好,千万不要惊扰他。”
暗卫得令,小心翼翼的架起沉眠的山莲抬进不远处的帐子。
做完这一切,他终于捂着伤重的肩背回到营帐。
玲琅阁的药师天下第一,定能调出舒适清凉且镇痛的伤药,只是不知是不是那个哥哥授意,今天的药膏格外刺痛。
商枝疼的呲牙咧嘴,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双生子,心连着心,如果有下一次,他还是会毫不犹豫的冲上去替山莲挡剑。
就当是自己这个弟弟照顾哥哥了。
熄了烛火,商枝躺回吊床,却因药膏的刺痛皱着鼻子睡不着。
好不容易挨到有了困意,营帐忽然外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
于一个暗卫而言,这样的声音是有蹊跷的。
商枝扶着肩膀,悄无声息的坐起身,一道细长的身影被月光投映上了帐帘,拉长变换,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这种可以不发出声音的脚步,并非是武功深厚的暗卫所为。
无声无息的跟上去,终于在一片婆娑树影间,看到了林中那段人影。
是一个女子,身形高挑,正缓缓宽衣解带,在洗澡。
商枝脸色瞬间羞红,急忙遮挡的眼。
这位是昭姑娘的朋友,他虽伤重修养,却也是知道的。
他正欲离去,却瞥见了一旁的石头上,逐渐拉长的身影。
女子缓缓舒展四肢,骨骼脉络响起了细微的咔喳声。
缩骨功!
商枝猛地回头,借着月光清晰的看到了那人鲜明的喉结,以及他正缓缓褪下,放在河水中清洗的面皮。
如此鬼魅的场景,画皮下并非志怪故事中的骷髅恶鬼,而是一张十分俊美的面容。
这人他认得。
传闻中坐揽天下秘闻,从不绶消息与玲琅阁的揽月楼楼主扶光公子,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商枝藏匿好身形,紧盯着那道人影。
扶光清洗过后换上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男衫,朝着另一侧的帷帐走去。
燕将。
他去寻慕容氏?
帷帐层层叠叠遮去视线,为防跟丢,商枝不得已绕进了帷帐内。
终于在宽大的军帐前,看到了静立于月下面无表情的扶光,和满目震撼沧桑的前燕郡侯,慕容檀。
静谧月光下,两人眉眼竟有三分相似。
再观这二人的表情,商枝惊愕发觉事情似乎有些微妙。
他本是绝顶高手,只可惜受了伤,未曾妥善休息,身体已不如之前轻易。
离去之际,脚下竟不慎踩到了枯枝。
微微的声响,惊起了见惯风雨的慕容檀。
“谁!”
一声冷喝,为防惊扰他人,刻意压低了声音。
商枝倏然隐去身形,急步朝林外退去。
扶光居心不明,要尽快告诉公子。
心下越急,眼前越发昏聩。
脚下步伐也不受控制的凌乱。
果然是伤太重了,力不从心。
猛地一声闷哼,他被人用力踢倒在地。
黑色长靴落入视线,商枝看到了紧随慕容檀身后的扶光。
他面容姣好,神色漠然。
冷声陈述,“此人,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