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一个举世无双的公子,最后一人安安静静的死在了房间里,像是睡着了。
年仅二十七岁,正值鲜衣怒马,风华正茂。
而她呢?柳嫒使劲回想,最后只记起别人口中轻描淡写的一句,“死了许多杀手。”
那大抵,云昭便是无数亡魂中的那一个,连姓名都不曾留下。
将柳小姐送到了暗院外等候的揽月楼护卫手上,云昭重新返回去,如约给那些杀手递解药。
本以为可以直接将他们遣散,或是送想离开的那些人离开,可云昭没想到再回到暗院时,一切都天翻地覆。
杀手暗院宽绰疏朗,长长的游廊贯通连接着各自独立房屋,一个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里住满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
昔日这里也是安静的,杀手大多沉默寡言不爱聊天,但不至于死寂。
浓郁的血腥味像是无形的手遮盖着口鼻,呛的她几欲干呕。
那些虽与她对话不多,但却知道彼此存在的杀手们如同残枝枯叶七零八落,有的躺在地上,有的倒在墙旁,还有些尚且躺在床上,似仍在睡梦当中。
但是无一例外,全都是七窍流血面色青黑,腹部生生撕裂,血液流尽而死。
像是有什么从他们身体里爬了出来。
究竟是怎么了?云昭只是进去跟柳嫒短短的说了几句话,为何再出来竟是人这般景象?
跟在她身后进院的柳嫒一声尖叫,被揽月楼护卫及时无助了嘴。
随后飞快的跟屋檐上的人递了眼色,示意云昭该走了。
一直到离开多时,她都未能从那种人间地狱般的惨相中回过神来。
“他们死前丹田碎裂,内力散尽,怕是云昭姑娘去之前就已经武功尽失。”
扶光观察着她的神色,命人给她上了盏热茶。
她不愿去揽月楼,扶光就请她来了僻静的茶苑,借由商讨与她相见。
“这些是太子做的吗?”
女孩靠着圆窗,面上有些怔然。
那些都是杀手榜上赫赫有名的顶级高手,无论是其中的谁拉出来都能让人闻风丧胆,却这样死完了。
不,没死完。
云昭闭了闭眼,整个杀手榜竟只剩她还活着。
浮光摇头,“不会是太子做的,他这些杀手掌握着那些老臣的命脉,毁了暗院,相当于他自断双臂。”
默了默,他又说,“但我这边还有一个消息。”
“什么?”
“太子日前刚去玲琅阁买了批新的蛊毒解药,用以控制暗院杀手,云昭应是知道的,月蛊。”
今日去暗院前,那些杀手应该是刚服下解药不久。
为了控制他们,太子在没人身上都植了蛊毒。
扶光眼神微妙,云昭忽然一怔,意识到了有些不对。
今日这些人表现的都很异常,她提出让他们走给他们解药时,有些人虽是不想跟她走,却并未因她的话轻举妄动,而是按捺住没敢反驳,现在想想,应该是内力当时已经全失,所以才不反抗。
“所以,那新的蛊毒和解药有问题?”她又觉得怪异,“为什么?玲琅阁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它不是从不理江湖纷争吗?”
不理江湖纷争,那个人恩怨呢?
扶光欲言又止,最终摇了摇头,只说自己也一概不知。
这不留一个活口的风格,倒像极了一个人。
又有人推门进来,压低声音在扶光耳旁密报些什么。
饶是擅长收敛情绪的扶光都露出一丝错愕。
云昭隐隐听到了些字眼。
宦官,大内总管,毒发身亡等等云云,可后面又说了什么,扶光的表情忽然变了。
眼神缓缓的落在云昭身上,表情复杂。
真是出精彩的戏。扶光听着耳旁的低语,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
不知听到什么,忍不住低声怒问,“他为何要毁我揽月楼?”
云昭好奇看向他,扶光才又强忍着压下心头愠气,怒极反笑。
在江湖立足都要讲究信义,玲琅阁卖毒给别人,定会讲清楚这药是如何使用,又是有如何功效,若是欺骗买主,便会损了江湖道义,也失了气节。
可这边扶光的下属来报说,最新得来的消息是太子竟将揽月楼报抄了,而他正巧远在京外的茶楼里,因此躲过一劫。
线人的密中,他倒是听说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冷静下来后的扶光重归温润模样,问正在小口饮茶的少女,“云昭姑娘,你是何时去的玲琅阁求的解药?”
云昭想了想,直言不讳,“上次从你揽月楼出来我就去了,有什么问题吗?”
扶光苦笑。
问题大了。
怕是玲琅阁那位,在警告自己。
如此迅速的让那些杀手死,果真是不想让她牵扯其中,云昭去玲琅阁求药是他提的建议,于是今日他揽月楼被毁了,可想而知,那位是真不愿她牵扯其中。
今日暗院杀手死绝,太子当然第一时间就得知了消息,急火攻心让人去围堵了玲琅阁,却碍于玲琅阁在江湖上的地位及残忍的手段,并没敢轻举妄动。
而玲琅阁的药师从画舫中出来,只递了一句话——
‘玲琅阁的毒和蛊都没问题。
只不过近日扶光公子也求了药,那种药的死法,倒是与太子暗院中杀手的死状相同。’
一句话便轻易将火烧到了他身上,本身太子与他就有嫌隙,太子瞬时便认为扶光背叛了自己,前去揽月楼抓人却发现他已不在,监禁他的那些人也在早前被他打昏,更坐实了太子猜测。
好一出坐看鹬蚌相争的好戏,容泠果然是阴险狡诈睚眦必报。
对面那个罪魁祸首满面无辜的看着他,俨然不知道都发生了些什么。
扶光几次想要开口,到了唇边却收回去。
不能再跟她多说了。
这像一个警告,警告他离这姑娘远点,不然谁知道丧心病狂的他还会做出什么事。
可他不甘心。
属下又多说了几句,扶光脸色更差,终究闭了闭眼,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
“云昭,在下怕是要离开这里一段时间,我们……后会有期。”
云昭被这突如其来的告别弄的面色茫然,但也只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属下开了门,临走前,他忽然又回过身,满面不甘,“我会回来。”
他定定的望着她的眼睛,似是还有许多话,可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你多保重……不要忘记我。”
刚入秋,天冷的很快。
云昭怕家里那个不知来路的小杂役找不找她乱禀报,便急急的从茶馆出来。
路上的行人少了些,沿河的人家将院里晾晒的衣服收了回去,怕是一会儿要下雨。
云昭抬头看了眼,果然天色阴沉。
肩膀忽然一重,有人从后面拍了拍她。
“姑娘。”
这没有敌意的两个字,让云朝压下的将人摔翻在地的杀手本能,回头望去,是一个眼生的男子。
模样倒是温和宽厚,衣着也依着质地也皆属上乘。
他手里拿了一把绘了水墨图的油伞,朝她递了递。
“这个送你。”
怎么有陌生人送伞?
云昭一脸莫名,这才发现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玲琅阁的画舫外。
江上起了迷雾,画舫若隐若现,只能看到个青灰色的轮廓。
阁楼上,有人推开了雕花镂空的扇窗。
修长的人影靠窗而坐,青丝随意挽起,只着一根木簪装饰,面容苍白无暇,映着月辉,如同静谧雪山间孤芳自赏的莲。
隔着重重烟雾,岸上的人却看不见。
“我们舫主说秋寒雨多,待会儿会下雨,姑娘这样走回去,怕是会淋湿。”
收了伞,她有些意外,“你们舫主?”
男子点头。
平日里只闻其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今天竟然在画舫上吗?
她笑了,“那替我多谢你们舫主,我明日就将这柄伞还来。”
阴云密布,渐渐起了风,片刻后真的下起雨来。
云昭撑开了伞,清新淡雅的水墨丹青图徐徐展开。
气韵悠远,笔锋流畅,十分好看。
撑伞走回家的路上,云昭时不时看两眼这幅丹青,直到合伞时才看见伞外的褶皱上,还夹着一行小字。
若水念慈,扶风惜弱。
院子里响起小杂役的声音,“姑娘,你回来的刚好,今天花炊酥鹅花雕醉蟹,锅里还闷着鸡汁鳝段。”
云昭的脚钉在原地,定定的望着那行小字。
念慈,惜弱。
这字她见过无数次,怎么会忘。
“甜点想吃什么呢?蝴蝶酥……诶姑娘!你去哪儿!”
青石板路上汇积了一汪又一汪小小的水坑,绣鞋踏上去,惊的水花四溅。
云昭飞快的向回跑,任由雨水打在脸上。
然而等她到时,阁楼的窗门已然紧闭。
画舫飘到江中,细细烟雨间,竟比刚刚更远。
有人慌忙从画舫里支了小船来到岸上,在她头顶撑起了伞,“姑娘为何去而复返?为何……不撑伞?”
她有些哽咽,却深深压下了话里的潮湿。
“让你们舫主也照顾好自己,秋寒雨多……让他,照顾好自己。”
说来说去,只剩下这一句。
撑伞的男子回头看了看,摇头,“姑娘还是快些回去吧。”
也不知这两人是什么情况,既然都知彼此存在,挂心彼此,何不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