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望璋九

信中寄嘱的是一所祝厘老庙。

庙屋毁于前代兵燹祸乱,无人主持修葺,年深日久里逐渐被废弃。从阒静荒僻的野道上远远看去,显得有些应景似的破败。

不过恰好也得益于破败,所等候的人一旦到来,些微动静,更是能叫人里头的人看得分明。

头悬零落星斗,薄薄月色照疾路,湿重的露夜隐约空寂又朦胧。

就在孙漕冒冒失失一头闯进庙里的时候,他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就这么干巴巴站着半晌,临了突然生出几分错乱。

这错乱,在跋涉后的骤然停休中开始按捺不住。

他握拳,手心冒出了一层汗。

他这样毛毛躁躁地赶路,哪里顾得上讲究,眼下愈发怀疑现在自己是个什么样子,虽不至于揽镜自照,但总得有个人样才是。

太、太唐突!

这般想着,手上就开始了动作,他将外衫的衣带扯松再认真系紧,好似这样就能给他一种整饬了自己周全了礼数的错觉。

他又四处走动投入身心于收捡屋中破烂,好回避各种胡思乱想。片刻后,终于让自己停下来,蹲坐在炭盆前,盯着火苗一动不动。

异样的乖巧安静。

碳盆里燃着霹霹嘙嘙的爆裂声,丝丝醒耳。

一道火星在他定住的瞳眸中炸裂开来。

孙漕忽然凝神,几息之间整个人就已经拐过门楹,笼上一层夜色的黑,他呼吸一滞,忙不跌与一袭乌青抵额相撞——

二人都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

眼神一甫递去,孙漕险些打了个趔趄。

那袭乌青人影疼得蹙眉,抬指拨开雾蒙蒙缠结在一起的额发,脚下警惕地侧开身子顿步凝视……

孙漕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人脸容柔了下来,目光澹泊,纵有千言万语,都率先融敛在了他罗罗清疏的声线中。

“霜行草宿,怠慢了休整,让孙大兄看笑话了。”

外面露色太重,二人一前一后进了破庙茅屋。

望着屋内那个明显已经燃了好一会儿了的炭盆,柴襄静了静,才起身走向前。他这番以访师名义被李淙驱遣去外郡进学,出了临清这个软禁之地,于暗地里信笺反倒更好递送。他计量着路途遥远信不易达,于是早在半个月前便提前约他在此地一见,再作商别。

耐不过一路上他霜行草宿,也是一连几天面如菜色。

双双面对面坐下来免不了视线交错,二人互相一打量,都掺杂了点窘迫与尴尬。

那人拾了方木料坐下,削裁笔直的肩背微微前倾,向火光凑得更近了些,眉目五官随之在视线里清晰起来。光亮翕忽跃动在他的玉面上,一时间恍若神祗,单是抿着唇线,也愣是叫人挪不开眼。

孙漕没头绪地想到。

待自己浑浑意识到不妥,冷不防又对上那人利落迎来的眸子,孙漕发虚似的错开眼。

弄权者于水深火热的暗处较劲势头不减,徒留陷入局中的人静默相对,安祥在空阒古庙内徐徐铺陈。

柴襄慨叹一声,深深地看了眼孙漕,自责道,“说没有怨言怪罪是不可能的,无条件的信任更不存在。你若对我……”他语速慢了下来,似乎难堪不想说破,怎料刚整理好心绪重新张口,便被对方抢了先。

“可是,你该知道,你并不在此例之中。”孙漕道。

耳边话音刚落,“心存芥蒂”几个字就被他囫囵咽了回去。柴襄了然,可见孙兄已经知道整件事情大体上是如何被人操纵了。按捺心中不忍,又定神安慰道,“时运不济罢了,不过出了临清,日后亦是可以投牒自举。”

柴襄说了许多话,孙漕看见他唇齿一翕一张。他们坐得如此近,他珍重抬目,撞入他的眼,终是无声又小心翼翼地问出了那个曾令自己不齿,久藏在心里最低微也最难堪的问题。

倘若今日之孙漕,已非昨日之孙漕,也无从得知是否仍是往后之孙漕。

子襄,我可否还能恳求你,接纳目下这个我。

他眼中涣散。

这个污名累累的,途穷路末的他。

……

“听到了么。”他探究地问。

柴襄字字句句流露出的殷切关照,让孙漕喜不自禁,时值此刻,他的心中已然迂回地,替对方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

心结在寂静漏夜里慢慢被打开。

“待仕途通达一日,我必威仪赫赫,探马于景况骈臻的盛京,携各方有识之士共就天人协赞。”他说话的时候喉珠翻滚起来,一字一顿,“我够格,官运亨通。”

柴襄听着,渐渐发现,某人对于抱负的执念,已经宏大到一种让他无法企及的地步。

但这并非是说他先前对他的抱负一无所知,只是,当这抱负有意无意地绕过他缠住他将他也捆绑在一起时,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他就得换一种眼光看待了。

柴襄眨眨眼,仍旧赞许道,“祺之品貌兼优,当是有那一日。”

孙漕苦笑不得,这人什么时候竟学会拿哄小孩儿的路数招呼他了?

“孙某哪敢一直担当子襄的嘉许啊,不过也无妨,有朝一日能与你比肩同行,料想定当是比我一人踽踽而行更加耀眼。”孙漕眼中熠熠生辉,谈及起对坐之人来,竟是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

什么?

柴襄神色一凛听出些不对劲,这才发觉孙漕对他,应是会错了意。

广陵柴氏号陵阳世家。在历朝更迭中惯以明哲保身,与其他威赫世家相比,在官家眼中但可称一声偏安一隅也不为过。

陵阳世家声名澹泊清贵,旁支子弟皆出类拔萃,但担当京中要职者屈指可数,只有内定的族亲子弟方可入朝。

他乃嫡房独子,也是命定的家族承嗣,生来便被长辈以陵阳世家接班人栽培教养,日后是要主掌接替家族兴替要务的。

只叹道途不同,怕是无法与他共事了。

但似乎神色轻松接受了这个事实,柴襄笑容一如往常,“君若归,莫笑我落魄。”

孙漕原本自顾自地说着话,却是脊背一僵,本就枯瘦的指尖悄悄褪去血色。

“我怕是,够不到了。”

他听见,那人坦诚且诚挚地表明,他够不到他。

只有柴襄自己知道,这是他认真思忖后,吐露出的最真挚的实话。

兴许他严谨于品学,然而他却并非如自己一般是对官途有那种殷切欲望的人,甚至可谓要求不高,容易满足。

可是未来谁也说不准,不是吗?孙漕如是作想,他欲探究他话里真假,却也明白这是自欺欺人,本就没底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隔着一簇暖火,他与他的目光粼粼相切,已然夜半,在时间的催促下,别离的怅惘气息在空气里弥散,二人皆心明,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孙漕只晓得添扔柴火,瞥见柴襄起身,双手交于背后端详起庙宇墙壁上刀刻的涂鸦小字。

那小字宛若信笔涂鸦,分明没有半分值得欣赏的地方。

他按了按心口。

他再是迟滞,时至眼下与人独处近在咫尺,已经足够窥破,自己这股怅惘燥热到底从何而来。

只因,他与李家已有翁婿之谊。

翁婿之谊啊。

那种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知己,却别有归属的感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钝扎着他那点可笑的自尊心。

沉思过两个呼吸,孙漕朝他走去,也学着他,抬指在墙上凹凸不平的笔划里细细摩梭。

他用目光亲自丈量,二人的手指,最近时,刚好六寸二分二厘。

君子澹泊,他又怎好去触碰他的温度。

可是,当那人伸手在他双肩上用力拍了拍以示别后珍重,他才发觉自己还不能接受,满腹珍重瞬时被燎得火旺。最后一刻,他再也没有掩藏住,睁着满眼灼热鬼使神差地,意欲握住他的手与他抵额相对。

那种灼热明显得,再也容不下旁人视而不见。

柴襄面不改色,将手重新背离于身后,他侧过身来正对着他,目色观摩。

那是之前从未有过的肃然沉毅。

横亘在二人微妙氛围中间的那层薄如蝉纸的佯装,就这样,在此时此刻,在无声无边的漏夜里彻底撕裂开来。

孙漕惧意顿生,深渊幽壑般的恐惧感牢牢攥住了他。他不敢面对哪怕是一句简单的回应,唯一个念头在脑中闷响——

不敢造次。

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逃也似的,他忽然扭头朝外大步快走——

“祺之。”背后,他忽然唤住他。

于他而言,像极了一道死令。

他撑住门框,心神不宁地控制住发颤又虚浮的脚步,直觉劝他善待自己不能听不要听闭目塞听,他也知道接下来断然不会是什么好话,可是他、他!——

“当心思虑过重。”

“慧极必伤。”

声音沉沉,与抬头的咫尺暮霭融成了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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