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廿二,壬子日,吉神趋德泽。自初一日起,位于漳卫河外西南五六里的白云观开庙十九日。
白云观古称“元太极观故墟”,加上人们口耳相传,十八日夜内必有仙真下降,幻化成游人或是乞丐,有缘遇之者,得以却病延年,曾经荒草覆没的观道一时间被游人踏绝,车马奔腾,至今日尤盛,谓之“会神仙”。更有黄冠羽士,三五成群地趺坐在廊下,以期一遇。
当日正值士子解馆休假,通衢大道上,世家才俊凭驰骤车马以为乐,超尘逐电,劳瘁不辞,柴襄拉着孙漕在县馆处低调地换上了轩裳,捡了后山一处清僻的野地试马。
就算再显贵的人家,教授六礼时也会有所偏重,在文人学士中,马艺精通者更不多见。然而,并不止于那些个天生倜傥的风流将种,对于绝大多数才俊子弟来说,就算马艺不精,也会对纵马驰骋有一种原始的、近乎鳌拜的兴致与渴望。
望着茫茫草水,孙漕抬眉,在蹩脚的把控下,他终于对子襄口中这种“最原始的吸引”开始有了一点点怀疑。
可真是想当然。
他不会。
“我不会。”他直起身坐稳,目光尚未从马背上抬起,再次重复道。
这一声呢喃里委屈讨怜的意味分明,又添柔弱,待回过味来孙漕也被吓了一跳,想自己何时能发出这种……难以启齿的声音了?
心下顿时一阵躁乱,当他胡乱在鼻子上揩了一把后,又陷入缄默。
但观方才,他竟是不知,将自己曾经最避讳的三个字宣之于口的时候,怎么就能这么,不咸不淡了。
一道隽修的身影仍在水边喂马,如石韫玉,似水怀珠,泠泠脱于世。
水天相接,亢远的白鹭在留白的晴空上渐渐淡出视野。
城郊外的飞絮没骨头似的直往人的面门上凑,骨绳拼接的马缰在少年孙漕尚且青涩、尚且柔韧的掌肤上被来回摩梭,毫无例外地应证着真实又深刻的触感。
……
“希望下次说不会的时候,能不那么果决——”
忽然,声色裹着一阵松风朝他袭面而来,侵洒几度清凉,他匆忙回头只见那人不知何时已经纵马越过他半程,正兴致盎然地挑眼看他。
他忽地抖一激灵,尾椎骨泛起一股酥麻,眼看着那人亢声打哨,他不由自主地不待任何迟疑地立刻催马!
心如擂鼓、
心如擂鼓、
心脏擂鼓!
周遭风物一一擦过眼眸,饶是这驰骋快得恍若天旋地转,那个身影也定定地映在他的眸子中央,不曾偏离分毫,一如望璋宴上旋帧切换,与那人并立中央,便足够安稳妥当。
诚意连成篇章,所成是鸿篇巨制。
可那笔墨文章都只是单薄的素材,在强行勾勒的意念里层层堆砌,又怎够支撑最质朴最澎湃的几欲要喷薄而出的一腔热诚。
心向往之,心向往之。
四个字在发嗡的脑海里渐次重复,心绪明朗豁达起来。
唯追逐本心,向往之罢——
他定睛,当目光重新汇聚于眼前之人的背影时,愣是几不可察地笑了一瞬。
发觉前方的人慢了下来,柴襄回头,温温笑着向他略一颔首。
他心下了然,放任马匹亦步亦趋地追着眼前之人,然后再一侧身纵马,越过了他。
柴襄笑着,心道年轻的轮廓本该就是这般英朗,倜傥又跋扈。
孙漕在前。
极度的疲乏让他常年绷紧的神经骤然松弛。
他放任,不再怀揣着一丝顾忌地奔马探花,尽显属于这个年纪的风流姿态,也是本不应有任何羁绊的欢脱释然。
直到夹着马腹的腿根内侧隐隐酸痛,他才慢了下来,开始聊赖地溜着马,一边又估摸着后方追来的时间,且笑得酣畅淋漓。
积雪惯能消音,已值正月,尽管这个时候的雪已经融得差不多了,柴襄所居的院落这边,也半点不受坊市纷扰。
上下一碧万顷的天光,恰是照得宽巷内积水空明。
慢慢地,他掉转马,拐进了院落。
抬在颈前将要拉开风氅系带的手一顿。
眼前刀剑在他出现的同一瞬间尽数出鞘,鼓噪的威吓声几近刺破耳膜……
是以弦崩。
倒跪在地的那一刻,茫茫巷口,竟是仍旧没有等到那人。
自嘲一笑后。
眼中澄芒,再不复见。
短短才不过一日,风声便洋洋四走。那名曾在望璋宴上名噪一时的孙姓郎君,自恃才气竟递交馋文,意图攀附前来临清吊唁族亲的知府大人,怎料碰巧是巡检司先来接洽,兜兜转转,一沓文章竟先落到了巡检司司直的案头上。
知府大人是什么人物,他的清名怎容这般小人辱没?那司直便大肆声张,说要为知府大人正名,忙不迭就喝令将人捉拿问罪了去。
……
“他孙漕,心思藏得极深,这样的人,日后你根本看不透,于你的性情而言,绝非良交。且不说我们了,你更不会得知,如他这般心思重的人,还有多少隐秘。”
李淙肃容道。
李淙阅人众多,自认看人极准,此青年,如今但可称之一声矜傲罢了,可是迟早有一天他会迸发出身子骨里蕴压的、他几十年都未曾在旁人身上体会到的一股莫名的气焰。竟让他这个年长者也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惴惴不安来。
如此秉性,断不是官途的好前兆。
“不过事已至此,眼下这般境况,倒也是好。”
柴襄不接话,但并不代表他对事情始末一无所知,当他于近郊陡然被一行人拦在途中之时,便已经预感不妙。
思及此,只怕自己,也已经被孙漕划入算计于他的名单当中。
但在自己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最先把他强行划入这份名单里的,未必是孙漕。
眉宇间隐隐笼上一层郁色,只是轻描淡写地就被他散去,恢复平静,仿佛从未有过。
良久,李淙觉得单方面输出,也是说得差不多了。
终于,等到那人有所回应。
“子襄只是闹心。”他端坐着,蹙眉轻叹一声,似漫无目的地侧了脸,语气轻松,双目却灼灼递向立在尊长身边的一位近侍。
“不知何时,于我府门内室长驱直入,竟像探囊取物一般容易了。”
李淙瞳孔猛的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