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窥破了他初时落网的心理,他心里钝痛,紧接着到来的二字蔑称却来得更加残酷。
孙漕单膝一重朝他跌跪下去,然而就在他跌下去的时候,眼前顷刻间恢复了真实,那抹亮色再也不见。
人群依旧熙熙攘攘,铁肃的禁军以为他怕的要死,攥住后领将他提起来,“刑场都没上,还没到你腿软的时候,留着一会儿再跪吧。”
孙漕哀恸欲绝,喉管里的呜鸣已是喑哑不成调。他走得那样及时那样决绝,哪怕一个跪他的机会都不愿施舍……
“欲借朝廷的刀减轻负罪感,孙贼……你怎能如此令我不齿呢?”
柴襄的发问依然洋洋在耳,孙漕心中剧烈颤动,他终于,轻微摆头朝那处望去。
酒肆的商幌边一人伫立,这是他在囚车里的时候就注意到的,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身边的那个近侍,也是他唯一信任过的谋士。他迟迟不走,已经等候了他许久,孙漕心里清明,这为的无外乎是接应他,等待他的决定。
孙漕一脚迈上囚车,忽然一把握住铁杆跃起,反手用镣铐往紧跟在后的禁卫军面门上砸,被砸的军卒吃痛得大呼一声,惊异这丧弱之人从何来的生猛力气!
另一侧的其他禁军登时反应过来,围攻而上要将他拿下,却不知道在此之前,一个灰衣男人一连挥出几刀,砍断了商幌木桩上栓着的缰绳,马匹脱离身后装货的板车,临时又突然挨上一踹,喷着气朝前狠狠冲了出去。这一冲撞开半条生路,见势的禁军大叫不好,纷纷掉转刀锋往马足下攻!
孙漕飞跨上马,疾速驰纵穿过那道瓮城箭楼,徒留身后的高声喝令响彻半片云霄——“速速通报各城门值卫,立即封锁道路,死囚孙漕抗旨拒不伏诛,有见之者,即刻诛杀,视同告斩!”
临街那座华贵的樊楼上,帘栊上的珠玑被人挥得刷啦作响,映衬几句不符时宜的震惊。
“这、这!不是说他不会骑马吗?!”
乔老瞪大双眼,扭头看向一群缩着脖子偷偷约来看热闹的官老爷,然而几人的表情并没比他好看多少。
“死到临头,没有什么事情是逼不出来的,瘸子还能跑了呢,所以……”有人胡乱解释道。然而旁人并不眼瞎,孙漕的一举一动全被众人看在眼里,端看那身手,那架势……思及此,那人语速越来越慢,口中掰扯的理由连他自个儿都要不信了。
京畿,有一座山岗。
山头上挺松蔓生,山下野树荒草覆没,边际却到此难以上攀,故唤作“短松岗”。
山岗上,有一块荒芜的平地。一人背身站着,正说话给后面的人听。
“我亏欠一人,他怨我极深。”孙漕用力闭了闭眼,静默道,“如今孙某已然罪孽深重,没有容我回头的退路了。你且离开,走得越远越好,莫要再回来了。”
近侍望着孙漕的背影,单薄的囚衣在夜风中掀起边角,勾勒出他笔直的躯体。挺生的风骨,同样也迎合着一种果决生硬的态度。
近侍躲开盘查,与孙漕在这里会面,按理说逃出生天之人本该另做打算,但此刻,他似乎领会到了什么,便一直缄口沉默。
对孙漕这一番推拒,近侍其实并无意外,甚至早已预料得到,因为他若真想要逃,早在囚车进入镇宁北门前,明明就有更好的脱身时机,没必要拖延到那将近最后一步。
本来有更多的人手设伏劫囚,可是一旦穿过箭楼,眼睛多了起来,人手多了目标太大,他只能不死心地只身跟去。他晾着他在人群外不予理睬,他才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孙漕近乎绝了要苟活的念头。
一切似乎都能解释通了,孙漕连夜离府那晚,他虽不知道当时的具体情形,但京中的管控再是严苛,以这人的识略与周谨,也决计不会这么快能让他落网。
除非他本人耐不住煎熬,改变了主意。
至于孙漕最终对他作出回应,他以为他是不想让他亲眼看见他惨烈的死态抱憾终身,心下颇为动容,却也别无他法。
二人拼尽全力求来的一缕生机,原来也将成全再一次的告别。
但为他抵挡过白日时本该在刽子手刀下身首异处的羞辱,也算一种不负厚恩的回报。
“昔日绛侯起兵叛变,若非主上私下力保其麾下之我,替我重塑身份,我早已沦为刀下亡魂。”
近侍掐灭了劝离的心思,说得现实一点,他虽然明白,当年孙漕救他,兴许是看出他的能耐才对他存有留用甚至利用之心,但于他的恩德,却是容不得有半分置疑。
望着这个跟了十几年的主子,他看得出他已经心意决绝,双手抱拳,终于死心道,“再造之恩,允我再一叩谢,属下就此拜别,望您……珍重。”
孙漕久久没能转身,那人回头看了一眼,最终消失在了莽莽山路中。
随着晚宵成色渐深,零碎的星星几豆,于夜空中开始露出滢亮的本色。山上恢复一片寂静,暂时不会有人知道,有个死刑犯正匿身于此。
孙漕像被从骨髓里彻底抽干了气力,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哪里还有半分方才那人眼里的风骨可言。
历经过激烈纵马角逐,突然安宁下来,他忽然不明白,自己到底又在等候着什么,
人死如灯灭,支撑他纵马逃亡的那些注定不会有回音的祈祷,值此漏夜,伴着相隔了重重峦嶂那边,一记又一记杳杳钟声,缥缈不可追。
为一颗残破的心覆上数九寒霜。
浇上埋葬他的最后一抔黄土。
他觉得自己好像死了,却仍在呼吸着。
孙漕掀起沉重的眼皮。不远处,留有一间茅草搭就的房舍。
他被投入牢狱后,直接经历严苛拷询,隔日就要斩立决赴往刑场,一连两日都滴米未进。生理上本能的不适,迫使他脚下不受控地,走了进去。
茅草混着土胚搭作的屋子,把刺骨的凉风挡在外面,腹肠内的绞痛感在略显温暖的照拂下,不再那么明显。他枯站了一会儿,抬起手,点燃木架上的灯,屋内亮了起来。
靠墙的一边搭了一张床,他慢慢走到床榻那边,床褥上放着备好的衣物,他迟滞了两息,又低下颈柱,双手交叠在衣角换下囚衣,将它叠好收在床头。
他从纱橱里端出隔夜的饭菜,过水淌一遍碗筷,坐在了饭桌前,平静自然得,好像他原本就是这么生活。
唯有碗里硬得难以戳动的米饭,方能暴露出,一切其实并不那么自然。
只不过在这,没有人能与他识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