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石沉水(下)

向全真神情凝重,已无力解释回话,给了向淼一个眼神。向淼会意,上前问道:“夏盟主,夏姑娘怎么了?”夏苍穹忙道:“筵席间我就没有见到她,原以为这孩子躲在房内赌气,可屋里也不见她人。现在都快三更了,她还能去哪里?”

向淼道:“她会不会是溜出庄去玩了吧?”夏苍穹道:“不可能。这丫头从来没有自己出过门,她不敢的。”向淼道:“或许不是一个人出去的,有些参会的侠士会晚间结伴出庄游玩,要不我去问问守门弟子,进出山庄都有记录在册的。”向全真朝向淼一挥手,说道:“你去帮夏盟主找人吧。”向淼点头遵命,带着夏苍穹离开正厅。

又过了一会儿,陆梅生走入正厅,眼眶微红。他声音微微发颤道:“师父,弟子已查验大师兄的尸……命门穴上,确实插了一根银针。看伤痕的样子,应该是从数尺之外,以机关筒射的。但此针只能让他半身麻痹,一时难以反抗。真正致命的,是有人以大力擒拿手掐断了他的脖子!脖子上的印记很深,可见凶手……”说到此处,他看了净石一眼,将脸撇到一边,鼻中微微抽泣,再也说不下去了。

一听陆梅生说“大力擒拿手”众人又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净石。众所周知,大力擒拿手乃少林、武当的绝学,虽两派的擒拿手势稍有不同,那都是以手指抓筋拿脉的鹰爪功法。

无量见状,合掌道:“阿弥陀佛,大力擒拿手重在臂力与抓力,而不在抓法。习武之人,凡是体壮有力,精通些拳掌,要练出大力擒拿手来,并不算难事。”

管云帆捻须道:“无量法师所言极是。依陆少侠和净石师父所言,推断下来,此事至少有两个人合谋作案。那个叫相骨丰的,铁定是脱不了干系了。”

正在这时,去找相骨丰的弟子赶了回来,禀明道:“师父,相施主房中无人,行李也都收拾干净了,看来……是悄悄离开了山庄。”众人眉头一皱,都觉事情不简单。这时,向淼匆匆跑了进来,大叫道:“爹,不好了!夏紫纱真的不见了!”

向全真一拍椅子扶手,猛地站起身来,怒道:“怎么都不见了?赶紧去查,这次大会还有哪些人在,哪些人不在!还有,夏姑娘和相骨丰如果庄内找不到,那就出庄去找!必须把人都给找回来!”向淼接命,再次退下。

向全真怒急攻心,一时头昏脑涨,捂着胸口坐下身来。

管丹阳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向世伯、爹,我有一个猜测,不知当讲不当讲。”向全真闭着眼睛,没有说话。管云帆道:“你说吧。”

管丹阳道:“我发现大会这几日,相骨丰十分活跃,游走于人群之中,与向兄、夏紫纱姑娘、郭时非姑娘都有多次攀谈。有一晚,我主动找他喝了两杯,闲聊了几句,想问问他在八卦门内师从于哪位道长。他顾左右而言他,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什么……八卦门已日渐没落,那些道长们都在专注修仙炼丹,寻求飞升之法,根本不配为师。”

无量法师皱眉道:“他竟然说这样的话?”

管丹阳忖道:“此人不敬师门,言语狂妄,行事作风又颇为古怪。在夺旗赛上用的什么咒术也像是歪门邪道。依我看,他不像中原武林的正派人士,反倒更像魔教妖人。”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心里都隐隐有所感。管云帆略一思忖,说道:“丹阳猜测的有理。魔教一直对琼山派的有炎之库虎视眈眈,而南武盟正要和琼山派联姻。你们不妨想想看,杀了向侄儿,嫁祸于少林弟子,究竟哪方最能获益?”

管丹阳道:“对,必然是魔教了!”

管云帆道:“风华大会前夜,樊熊、柙虎那二人擅闯浮翠山庄,将向兄的门庭视为无物。会不会是他们今夜悄悄潜入,杀害向侄儿,掳走夏姑娘……嗯,说不定那相骨丰是混入大会的细作。如果一切都是魔教的阴谋,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向全真忽然道:“还有一种可能,一切都是净石师父为了私人恩怨而捏造的说辞。他与焱儿起了过节,心生怨恨,将他约到柴房见面。焱儿按时前去赴约,他因受了伤,无法当面动手,于是悄悄躲在屋外发暗针,将焱儿放倒,趁他无法招架反抗之际,以少林大力擒拿手将他杀害。”

净石急忙道:“向盟主,出家人需谨守五戒,第一条便是不得犯杀生之过!我绝没有杀害向焱施主!”

向全真原本觉得向焱之死不像是净石一人所为,背后牵扯必定更深。但见管氏父子一唱一和,无凭无据的要将罪名一股脑推卸到星罗教头上,想来是有意维护少林,心头一阵恼火,故意说出这番话来。

陆梅生冷冷道:“出家人的戒律,净石师父何曾守过?”说着,他将夏紫纱在净石面前哭、在众人面前为净石出头、赌摊上退还金镯、借武器等事都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又道:“也不知道这和尚给夏姑娘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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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一心向着他,大师兄见未婚妻的心让一个光头和尚给勾了去,岂能不气!”

向全真听罢,冷冷看着净石道:“好啊,净石师父,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存有这般心思,想做琼山派的赘婿。呵呵,该不是无量方丈授意的吧。怎么,少林派也打起有炎之库的主意了?”

净石听他这样说,脑中一阵晕眩,心道:“我没有!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说?”

无量法师听了这话,面有微微愠色,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向盟主痛失爱子,一时悲愤过头,说话失了分寸。少林派行事一向光明磊落,向盟主这番话,老衲听了虽不宽怀,却也当尽恕道,犯而不校。”

向全真怒道:“无量方丈,凡事要讲凭实据!你的弟子勾引我未来儿媳,向焱被杀之时,仅他一人在场,山庄弟子皆为人证!可他毁我儿清誉,说他在故意找舞女陷害于他,为了赢得比试给他下药,人证物证却件件不全!你就说,此事究竟该由谁来担责?我儿子的命,由谁来还?”他浑身颤抖地瞪着无量,整个人忽然脱了力,瘫倒在椅上,以手遮面,却是老泪横流。

无量法师莫衷一是,缓缓低下头来,沉默不语。

净石不甘蒙上不白之冤,心里升起一股倔强气来,大声道:“向盟主,你们胡乱冤枉好人,任由真凶逍遥法外,向施主只会死不瞑目!”

陆梅生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前去,拔出随身佩剑指着他道:“你这和尚罪孽深重,就算师兄不是你杀的,一切也因你而起!该当一死!”管丹阳飞身上前,呼的一掌过去,打在陆梅生腕上,一把夺过了剑。陆梅生朝他怒目而视,管丹阳不怒自威,反瞪着他道:“事情尚未查明,岂容你随意以剑指人!”说完,鼻中一哼,将剑甩出数丈之远。

现场一片安静,众人各怀心事。管云帆看了看无量法师,又看了看向全真,站起身道:“事情尚未查清,但净石师父在这件事里牵涉颇多,可暂且扣押起来,待我等细细查明真相,再做决断。”

向全真悠悠叹道:“向某悲不自胜,已无心主持此事。一切就依管兄所言吧。”

管云帆点头道:“天色已晚,等到了明日,向侄儿的死讯必会在参会者中传开。若是无人主持,定会引起骚动。向兄痛失爱子,再操持起大会的事来,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向全真道:“既然如此,一切就烦请管兄代劳了。”

管云帆拱手道:“南北武盟和衷共济,我管某自当替向兄效力,义不容辞。”

净石被扣押到了黑屋中,四下无人,安静得如同死寂。他满腹气恼,又满心委屈,可事到如今,除了等待师父、管盟主为自己洗刷冤屈,却也全然无能为力。他背靠墙上,脑子里胡乱想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睡梦中,他看到向焱面目狰狞地拽住自己,将他的头一把按进了酒缸中。他呛了几口水,睁眼却见缸内深如水井,而夏紫纱正沉在水底。他伸手想要拉她上来,刚刚抓住她的手,整个人就被反过来拖拽了进去。净石感觉到自己不断地下沉坠落,浑身猛地一颤,惊醒过来。他喘了几口气,才发现身上的衣服被冷汗浸湿了一大片。

屋外有人打开小门,递了食物和水进来。净石吃完,就干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发着呆,困了倒头就睡。又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人送食物来,来来回回了三四次,净石开始想着:“不知道他们找到夏姑娘和相骨丰没有。只盼师父能查明真凶,还我一个清白。”随后又想着:“向焱死了,夏姑娘也不必嫁人了。向焱之死于南武盟而言是大悲,于她而言却算得上喜事了。”

净石又一次沉沉睡去,再醒来时,一人直接打开了屋门,透进来的大日光直照得净石眼睛生疼。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好不容易适应了日光,那人笑道:“净石师父,可以出来了。”净石定睛一看,来者正是洛西东。

洛西东带着净石往北院禅房的方向走去,净石心里忐忑不安,想开口询问,却又不敢。洛西东道:“净石师父,你在黑屋里呆的可轻松了,却不知道这两天庄内乱作了一团。”净石心道:“黑屋里呆着也不轻松。”嘴上却问:“发生什么了?”

洛西东道:“哎哟,还能是些什么事,不就是大师兄的事闹了一阵,还得继续选出这次的大会头筹嘛。”净石问道:“谁得了头筹?”

洛西东道:“还能有谁,当然是水思极水掌门啊。他接连两回不用比试就晋升,最后捡了个大白便宜,好多侠士都不服气,说要再开个擂台跟他比上一比。水掌门脾气好,耳根软,听他们这么说,也觉得惭愧,险些就要主动让贤。要不是水夫人厉害,挽起袖子将那群人吼下,那场面,哈哈哈哈……哎呀,到了。”

他将净石带到了禅房前,自己离开了。净石走进禅房,见无量法师正站在里面,双手合十拜道:“师父。”无量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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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你过来,我有话要说。”

净石推上禅房的门,走到无量跟前。无量打量了一下他,长叹了一口气,缓缓道:“自打今日起,你不再是少林弟子。”

这话有如重锤般击在净石的脑门,他脑中嗡嗡一片,一时反应不过来,怔怔道:“师父,你在说什么……”无量继续道:“从今往后,你再无法号。老衲记得你姓袁,俗家名为‘小舟’。用回你的俗名吧。”

这话于净石而言如同晴天霹雳,一时难以缓过神来,他问道:“师父,你不要弟子了吗?为什么?向施主之死当真不是弟子所为!”

无量叹道:“是也好,不是也好,世间种种,皆由因缘和合。既种其因,必尝其果。”

净石激动不能自控,大声道:“弟子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到底种了什么因,才得了这样的果!”声音在禅房中回响。

静了半晌,无量道:“来杭州的路上,老衲曾与袁施主说,凡事莫要刨根问底。许多事情,说不得,听不得,也求不得。”

净石双手合十,跪下身来,颤声道:“弟子十岁那年,家中贫困,母亲病逝。若非师父好意收留,只怕、只怕早被舅舅卖到了漕帮去做苦力。弟子得缘拜入少林,实乃三生之幸。一辈子留在少林敬香礼佛,是弟子此生最大的心愿。只求师父,不、不要驱逐弟子……”净石越说,声音越是发抖,他抽了抽鼻子,强忍着把话说完:“弟子愿,当个火工、打水的头陀,终生不再下嵩山一步!”

无量却不接他的话,继续道:“袁施主,从今往后,你来做你的主,行你的路。但愿行好事,莫管问前程。见万般苦厄,皆反求诸己,当能结出菩提之心。”

净石苦苦哀求道:“师父……求求你!弟子……你让弟子做什么,弟子都愿意!”

无量双目紧闭,双手合掌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缓步走出了禅房,只留下了净石一人。

净石在禅房里愣了许久,回过神来已是天黑。他回到住所收拾完行李,也不与人招呼,踉踉跄跄地离开了浮翠山庄。山庄弟子见到他,均是面露厌恶鄙夷之色,有的甚至远远地朝他啐上一口痰,低声骂道:“杀人凶手!”

他毫无目的地到处走着,已是深夜不知几更,天上下着绵绵阴雨,霜寒露重,偶尔有夜风袭来。

他已经不是净石了,而袁小舟这个名字是他七岁以前家里人叫的。可他的家人都已不在人世,他不想要这个名字,太孤单、太陌生了。净石有师父、有同门、有归所。可袁小舟呢,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为什么要赶我走……我做错了什么?”他喃喃自问,胸口热血一点点上涌,想起这几日受到的种种委屈,心头又悲又愤,泪水不受控地涌出眼眶。他在少林派时与师兄弟关系要好,即便是从前罗汉堂里以冷脸著称、不苟言笑的大师兄净松,待他也比旁人要亲近几分。他以为只要诚心待人,多种善因,便能结善缘。今日种种,却颠覆了他二十年来的“以为”。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原因,让我心安,让我得其所……这世上为何有那么多听不明白的规矩和道理,为何我一定要遵从?为何我不能违抗!”

行至西湖边,他望着湖上若隐若现的星光月影,站立良久,身上的僧袍渐渐被雨水浸湿,竟感受不到一丝寒冷。他忽然生起了自暴自弃的念头来,想着:“我已经不是少林弟子,无处可去。即便现在死了,世上也不会有人在意。横竖是贱命一条,不如投到湖里,这几斤没用的皮肉还能当作粮食,喂一喂这湖里的鱼虾……”他对人世并非无所留恋,只是此刻心中悲到极点不能自持。他将行李扔到一旁,脱下鞋袜、佛珠,双眼一闭,投入了湖中。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他身子往湖里不断沉下,湖水冰凉刺骨,口鼻中灌了几口水,腹部开始一阵一阵的抽搐。好黑,好冷,好难受……可又没什么好挣扎的,没什么好害怕的……就这样吧。眼前似有一幕画面闪过,他看见了幼年的自己紧紧跟随在无量法师身后,一步一步爬上嵩山的千层台阶。台阶好长啊,好长啊,怎样都爬不完,可他还是鼓足了力气,抬起小脚,摇摇晃晃,一下又一下地踩上阶梯。

“当——当——当——”那是佛堂的钟声,他快到了,就要爬上去了!

他脑袋里有一沉沉的声音说道:“你不能死。自尽而死,将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脱。”他猛地睁开左眼,拼命挣扎起来,头昏脑涨地胡乱划拉着,双手突然摸到了一条胳膊,便死死抓住不放。那胳膊略一使劲,他整个身子被提拎起来,脑袋终于探出了水面。

他双手撑在岸边,大口大口喘着气,胃里又是一阵翻滚,将灌进肚子里的水呕了出来。那人见净石吐干净了,双手抓住他两肩,将他提了上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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