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嘴

“嘭一”闻妹猛地站了起来,手中的茶盏落地,语调陡然抬高:“你说谁?卫将军?如黛的父亲吗?”“先别急。”沈翊起身去扶她,闻妹的裙摆都被茶水溅湿了,他拿着帕子擦拭。

“回王妃,是卫姑娘的父亲,这消息是方才传入京的,卫姑娘想来也知晓了。”凌盛就是知道闻妹和卫如黛交好,这才匆忙前来回禀。“四哥,”闻妹抓着沈翊的手,小脸愁成了苦瓜,“别擦了,我们去看看如黛吧。”

如黛母亲早就过世了,现在父亲去世,她就成无父无母的孤儿,闻妹怎能不担心。

“你换身衣裳咱们就去。”闻妹今日穿的是海棠红的襦裙,去探望如黛确实不合适。

闻妹又仓促换了件素色衣裙,首饰也去了不少,她本想着去徐家,可隔壁卫家已经传来哭声,问过门房才晓得卫如黛回来了,两人就去了卫家。他们到时,卫如黛正扑在卫大夫人怀中哭,卫家人人红了眼圈,丫鬟小厮正将卫家喜庆的东西撤下,准备换上丧仪。闻妹从未见卫如黛哭成这副模样,她踌躇着上前,“如黛。”

“妹....卫如黛抬起头,泪眼朦间看见闻妹,起身跑了过来抱着闻妹,放声大哭,“呜呜....妹儿,我没有爹爹了,我没有爹爹了.....比起周、楚边境的动荡,北漠算是极其平稳了,卫将军戍守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出过岔子,谁知道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消息传回来时,卫如黛还当是别人和她开玩笑。“如....闻妹抱着她,也带上了哭腔,“哭出来就好了。””

生死是无解的,闻妹的安慰都变得苍白,她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去安抚她,只能抱着卫如黛,两人一起垂泪。“燕王殿下请坐。”卫大人忍住失去弟弟的哀伤,来招待沈翊。

卫家最有出息的就是卫将军,做到二品大员,即便甚少回京,可也是卫家的骄傲,因此卫家大房从未苛待过卫如黛,待她视如己出,卫将军一死,卫家可谓是元气大伤啊。沈翊没坐,“卫大人节哀,卫将军为国捐躯,实乃大周英豪。

卫大人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唉,战场瞬息万变,二....!!

戍守边疆就是如此,谁也不知道哪一次见面就成了最后一次,去年过年时,卫将军没有回京,卫如黛成亲时也没回京,算起来,还是两三年前一家团圆过。如今天人永隔,连模样都变得模糊了。

沈翊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闻妹,看她哭得难受,心里头也泛着酸,可又不好拦着,她闺阁朋友少,卫如黛遭逢大劫,她亦失去过娘亲,想必是感同身受了。看着两人哭成一团,沈翊的眼皮有些重,略微背过身,目光落在了庭院中的花草上,他与母亲,也没来得及告别。从前觉得还会有很长的时间,可生死一瞬,人生处处是遗憾。

卫如黛哭到最后喘不上气了,一张脸红得彻底,嘴唇却发紫,闻妹生怕她哭晕过去,连忙顺着她的胸口哄她:“如黛,不哭了,你一哭,我也想哭,你缓缓气,别伤着身子。”陡然大喜大悲容易损了身体。

“如黛,别哭了,”卫大夫人拿着帕子给卫如黛拭泪,“乖孩子,伯娘在呢,不哭不哭。”

丫鬟上了红枣茶,闻妹哄着卫如黛多喝了几口,嘴唇上的青紫才渐渐地散去。

这时徐音尘着急忙慌地赶了进来,他今日陪着徐夫人回外祖家了,原本仲秋节过后就要去的,但那时徐音尘的腿脚还不大方便,徐夫人就一直等到月末才回娘家。早起卫如黛有些不适,徐音尘不忍她奔波,就让她在家中歇息,却没想到会收到这样的消息。

看见满面泪痕的卫如黛,他心如刀绞,连忙上前抱住她

“我在,对不起,来晚了。’

本该第一时间陪在她身边,却偏偏今日不在。

卫如黛冲着他发恼,捶打他的肩,“你怎么才回来啊,呜呜.....

“我的错,你打我骂我都行,别气坏了身子,今日本就不适。”徐音尘顺着她的后背,眼圈也红了。闻妹后退几步,走到沈翊身边,如今卫如黛的最大依靠就是徐音尘了。

“你也别哭了。”沈翊用帕子擦净她眼角的泪,看她通红的眼圈,沈翊嘴角下压。

闻妹接过帕子擦了擦,“我没事,只是有些心疼如黛。”

经历过丧亲才能感受到这种切肤之痛。

卫将军死在外敌手中,卫如黛身为女子,连报仇都不能,让闻妹想到了娘亲的血仇,她连仇敌是谁都不知道。没过多久,皇上就派了康德成来安抚卫家人,赏了丧仪,毕竟卫将军是为国捐躯,这件事在定都还是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不少百姓来到卫府门外送卫将军一程。乐明公主想来,却不便出宫,只能派乔飞来卫家祭拜一番。

沈翊见着乔飞,把人喊到角落,“原本想把你安排到边境,现在北漠出事,你可愿去北漠?”

卫将军牺牲,接下来北漠不会比边境平静,如果乔飞有真本事,现在北漠是个好机会。

乔飞沉默思索了一会,拱手道:“王爷,在下愿意去北漠。”

沈翊点头,“行,本王会安排,回去等消息。”

乔飞行礼后告辞。

几日后,卫将军的尸骨运到定都,卫如黛连续哭了好几日,再见已去世的父亲,已经连眼泪都没有了,浑身笼置着巨大的悲伤,像个呆呆的木头人。闻妹安抚了半晌,这几日她也是一直在掉眼泪,精神憔悴了许多,沈翊看在眼里,劝了也无用,她向来是这样心软的性子。直到卫将军过了头七,闻妹才没日日前往卫家,她手头也还有一堆事,每个月月初是最忙的时候,账簿能给她淹没了。“先别看了,去歇会,账簿账房管事经手过没有问题

一个月不看出不了岔子。”沈翊合上账簿,闻妹眼底乌青一片,这几天她没睡好,夜里一直翻身,沈翊都看在眼里。“没事,才吃了午饭,也睡不着,再看一会就去午歇。”闻妹仰头对着沈翊笑了笑,“你别担心我,我没事。“还说没事,”沈翊的指腹摩挲着她微红的眼圈,“瞧瞧这几日掉了多少眼泪,你当我不会心疼吗?”卫如黛自有旁人去心疼,沈翊心疼的只有闻妹。

闻妹抿了抿唇,依偎进沈翊怀中,双臂圈着他劲瘦的腰身,“四哥,生离死别真的太痛了,我们要好好的。”“我们自然会好好的,你别硬撑着,去歇会好不好?妹儿乖,听话。”沈翊轻柔地摸着她的脑袋

“九月九宫里头要在寒山寺举办登高宴,没歇息好你哪来的力气登高。”

“好,走吧,你陪我睡会。”闻妹哪能不累啊,只是强撑着罢了。

沈翊扶着闻妹才起来,竹夏一脸惊慌地进来,却欲言又止。

“发生何事了?”闻妹看着她。

“王爷,王妃,”竹夏走近了一些,“奴婢方才听说卫姑娘好似受伤了,徐大人抱着她从城外回来,裙摆上全是血,也不知是真是假。知晓闻妹在意卫如黛,所以不敢耽误,前来回票。

沈翊一听皱起了眉,得,又不用睡了。

“怎么会从城外回来?”闻妹就两日没去卫家,又生事端了吗?

“先让人去徐家打听清楚再来回话,”沈翊吩咐完,又安抚闻妹,“先别急,道听途说也是有的。”“是。”竹夏忙下去让人打听了。

闻妹这下不想去睡了,只坐着等个结果,心里头坠着一块巨石,“四哥,我眼皮子一直在跳。”

“你是太久没休息好。”沈翊坐在她身边,“我知道你和卫姑娘关系好,可你也太操心了,她自有卫家和徐家人去心疼。”“我长这么大,就如黛和绮云两个手帕交,情分非比寻常。”闻妹这几日哭的时候也时常想起已去的娘亲,还有娘亲的血仇,不能与外人说,只能借此发泄了。“罢了,靠着我歇会。”沈翊搂过她,让她靠在胸膛前闭目养神。

闻妹环抱着沈翊的腰身,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气息,四哥不用香,他身上除了沾上她的香气就只有自身散发出,形容不出的独属于四哥的气息,很淡,但让她很安心。靠在沈翊怀中,闻妹没多久就催生出了困意。

沈翊见状想抱她回房睡。

打听清楚的竹夏回来了,见王妃好似睡着了,而王爷沉着脸,像是要吃了她,弄得竹夏都不敢开口。犹豫半晌,沈翊还是松了口,“说吧。”

听见动静的闻妹睁开眼,“竹夏,打听清楚了吗?”

竹夏点点头,“回王爷,王妃,卫姑娘是小产了。”

“小产?”闻妹听见这两个字脑袋疼得要炸开,“你是不是听错了?”

竹夏说:“是徐家门房说的,徐大人带卫姑娘去城外跑马,结果不慎跌落。

“怎么会这样....”闻妹长叹一声,有种说不出的无力,她撇开视线,眼圈又红了。

父亲才过世,又小产了,好似一瞬间,全部的坏事都堆积到了卫如黛的头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让凌盛请太医去徐府瞧瞧,”沈翊搂着闻妹,“事已至此,急也没用,走吧,我陪你去看看她。“四哥,谢谢你。”闻妹仰头看着沈翊,眼里含着泪花,她知道沈翊也很忙,却还日日陪着她去卫家。“你少哭点就当是谢了。”沈翊抵着她的额头蹭了蹭,眼神里满是无奈。

两人赶到徐家时,满院子的人都是沉默的,再不见笑意,原本卫如黛的父亲过世,徐家也撤下了喜庆的摆“参见燕王,燕王妃。”徐音尘给两人行礼。

“不必多礼,如黛呢?”闻妹急忙寻找如黛的身影。

徐音尘的神色也没好到哪里去,“在床上躺着,她伤心欲绝,劳烦王妃帮忙安抚。

闻妹走进去,看见被扔在一旁染血的衣裙,裙子上的鲜血触目惊心。

“怎么还不扔了去,如黛看见不是更伤心吗?”闻妹提醒徐音尘。

徐音尘这才反应过来,叫丫鬟把衣裙拿下去处理了。

闻妹坐在床沿上,见如黛默默垂泪,面容比雪还要白,没有一丝血色,眼皮子一眨不眨,像是不属于这个世间,可把闻妹吓坏了,喊了她几句:“如黛,是我啊,如黛,你看看我,我是妹儿。”“妹.....”卫如黛缓缓转过头,从床上坐起来抱住闻妹,“妹儿....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她和徐音尘成亲半年,这个孩子原本来的合时宜,可又偏偏遇上了卫将军去世,父亲和孩子一同离开了她,卫如黛的嗓子都哭哑了。闻妹顺着卫如黛的后背,深吸了一口气,忍住就要落下的眼泪,转头问徐音尘,“徐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都怪我,”徐音尘摇着头,语气恍惚,“我看如黛精神不大好,不吃不喝,知道她喜欢跑马,想带她去城外跑马发泄一下,可谁知道动了胎气,她因腹痛从马上摔了下来,都怪我,怪我!”徐音尘一连说着“怪我”,失去孩子,他亦是悲痛。

闻妹说不出话了,原本徐音尘也是好意,卫如黛确实喜欢跑马,成亲后拘着,怕是许久未去了,“只是如黛有孕你们怎么也不晓得?”“大夫说月份还浅,她前几日是有些不适,可因为岳....徐音尘又叹气,“都忙着,谁也没往这方面去想。”成亲大半年都没孩子,谁知道会这么巧,就在这个时候来了。

要是这个孩子没有小产,那就是卫如黛失去父亲后最好的宽慰,偏偏孩子没了,两把剑同时插在了卫如黛心口。这事只能说是巧合,真是谁都怪不了。

凌盛请了太医来,闻妹让太医把了脉。

“成太医,徐少夫人身子如何?”闻妹最怕影响到如黛来日有孕。

成太医收回手,恭敬道:“回王妃,少夫人这些日子悲恸大哭,心情起伏,胎气本就不稳,孩子即便生下来,怕也是有疾,小产并非全然坏事,下官给少夫人开方子调理,待身子好转仍旧可以受孕。闻妹松了口气,“那就有劳太医了。”

徐音尘拿来笔墨,成太医写好方子,徐音尘接过道:“家母方才昏过去了,可否劳烦成太医帮着看看?”来都来了,看一个是看,看两个也是看,成太医答应了。

徐音尘告知了几人一声,带着成太医去了。

徐夫人已经醒过来了,守着她的是聂蓉,看见徐音尘来,徐夫人气得很,但碍于成太医在场,硬生生忍住。成太医说:“夫人是气急攻心,煎两副汤药便可缓解。

“多谢成太医。”徐音尘收了药方把成太医送了出去,又转头回了徐夫人处。

徐音尘安慰她说:“母亲勿要过度忧伤,孩子还会有的,太医说了,如黛身子无碍。

“你让我如何不伤心,盼了这么久的孙儿就这么没了,她有孕了自个都不知道,还去跑马,把我的孙儿害死了!”徐夫人情绪激动。

徐音尘也难受,“母亲,这件事怪我,不怪如黛,是我带她去跑马的,是我没照顾好她,您怪我,别怪她。”“怪你怪你,什么都怪你,你向来护着她,自成亲后,你可有把我这个亲娘放在眼里,事事都以她为先,我早说过,成亲后就该安分地待在后宅相夫教子,而不是出去抛头露面,定都哪个妇人如她一般舞刀弄枪?”徐夫人总是忍不住想,要是卫徐音尘本就难受,母亲这番话更让他气恼,“母亲从小看着如黛长大,如黛本就是这样的人,您何必处处挑剔,当初若不是我衰求,您也不愿意去提亲,可我心仪她,我只心仪她,母亲就不能看在我的份上,对如黛宽和一些吗?”徐母含辛茹苦养大他,徐音尘向来对徐母孝顺,可卫如黛也是他三媒六聘娶进门,发誓一辈子待她好,但徐母对如黛的态度,委实算不得好,徐音尘也知道让卫如黛受了委屈,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有时候也难办。现在如黛小产,的确是他的错,如黛本还担忧着会令母亲不喜,拒绝了他一次,是他怕如黛一直憋着外跑马发泄,可母亲只怨如黛。

失了孩子,最难受的是如黛,徐音尘怎能让母亲再怨如黛,所以今日的语气就有些冲。

“我待她还不够宽和?”徐母难以置信地看着徐音尘,“你去外边问问,谁家的新媳妇不用立规矩,不用侍奉婆母,能天天睡到日上三竿,到底是我挑剔她,

还是她没尽

到做儿媳妇的责任?”

她辛苦拉扯大的儿子,结果成亲之后就只惦记着媳妇,让徐夫人怎么对卫如黛满意呢?

“母亲,对不起,方才是我语气重了,”徐音尘跪了下来,抹了把脸,疲惫地说:“只是母亲,咱们家就三个人,何必要拘泥于那些形势,您要是介意叔父婶娘,咱们就找机会分家,过自己的日子。”“你住嘴,”徐夫人哭着训道:

“你父亲去得早,这些年我们孤儿寡母全靠你叔父婶娘帮扶,如今你翅膀硬了,做了朝廷官员,就急着分家,这是要让人戳我的脊梁骨啊!”他们母子俩是在徐家受了一些委屈,可过日子哪能没有磕磕绊绊,大多数时候关系还算融治,徐音尘读书的许多费用,也是从公中出的,要不然全凭徐夫人织布,哪来这么多银子供他读书,笔墨纸砚可比米价贵多了。徐夫人气得胸口起伏,聂蓉连忙上前安抚,“姨母,您消消气。”

“母亲,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别急。”徐音尘当真是要说不清了。

“你给我出去!”徐夫人指着他,“你去找你媳妇,别来找我。”

徐音尘这个时候自然不能走,可徐夫人却用枕头扔他,从没见徐夫人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聂蓉见劝不住徐夫人,就对徐音尘说:“表哥,你还是先出去吧,姨母这有我。”

徐音尘无奈,生怕再把徐夫人气出个好歹,只能留下药方起身离去。

徐夫人见徐音尘走了,捂着被子哭,聂蓉安慰道:“姨母别生气,表哥是在乎您的。”

“他是孝顺,可他心里媳妇比我重要。”徐夫人想起和徐音尘相依为命的日子,总觉得难受,怎么儿子大了,就不亲她了呢?“表嫂刚失了父亲,遭逢大难,表哥多关心表嫂也是常理,姨母别急,等过段时日就好了。”聂蓉温声劝着。徐夫人长叹一声,拉着聂蓉的手拍了拍,“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又怎么会不心疼如黛,罢了,随他去吧,幸好还有你陪着我。”要是没有聂蓉,徐夫人跟前连个侍奉的人都没有,这样想一想,徐夫人心里头又觉得衰伤无比。

卫如黛哭得累,没一会就睡着了,闻妹不便多待,就和沈翊一道出来了。

上了马车,闻妹疲乏地靠在沈翊怀中,“四哥,我才知道天意难违这几个字这么重,老天爷要想让你不好过,什么苦难都能往上压。”“太医不也说了,她这个孩子不合时宜,生下来也怕有疾,”沈翊搂着她,“别忧心了,过了这阵就会好起来。”闻妹半闭着眼,“方才没瞧见徐夫人,这次如黛小产,怕是徐夫人也不高兴。”

徐夫人本就不喜如黛,这下要更恼了,一重接着一重的难,卫如黛这关不好过啊。

“你再这样哭下去,我更要不高兴,”沈翊严肃地说,手指揉了揉她的脸颊,“明日不许去了,在家好好休息。”徐家那些一团乱麻的事,沈翊不想管,也管不了,这本该是徐音尘操心的事,现如今弄得闻妹来操心,沈翊不免对徐音尘有了芥蒂。俗话说“不平家何以平天下”,徐音尘要是连徐家那点事都处理不好,他很难把更重要的事交给他来处理。“你别生气,这不是事发突然,你也看见了刚才如黛抱着我哭的样子,她又没有姐妹,只能我多安慰。”闻妹仰着头,眼巴巴地望着沈翊,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哭得多了是伤身,她近来眼睛酸涩,看账簿时总是揉眼睛,这几日都不敢去看兰嬷嬷,怕兰嬷嬷忧心。沈翊伸手抚着她的眼角,“我没生气,只是你在意别人,也得先顾好自己的身子。”

闻妹弯了弯唇,抱紧沈翊,“知道了,我们回去就睡觉,相信如黛可以撑过来。”

过了最难的这关,往后会是坦途。

闻妹也不想沈翊跟着她忧心,因此回去就睡了一个下午,直到晚上才醒来,用过晚膳没多久又睡了,连歇了两日,终于把精气神缓过来了。精神好些,才敢去见兰嬷嬷,兰嬷嬷年纪大了,闻妹怕她触景生情,不敢和她说这件事,“嬷嬷,九月九宫里头在寒山寺办登高宴,你陪着我一块去吧,散散心。”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1

闻妹不想兰嬷嬷一个人在府中哀伤,不如出去走走。

“也好,在家里待着都要发霉了,现在天气转凉,适合出门。”兰嬷嬷知道闻妹的心意,也没拒绝。兰嬷嬷去,闻妹就把月露星霜竹夏竹秋四个大丫鬟都带上,兰嬷嬷身子不好,马车得多备一层软垫,吃食上也要注意。这次言中举办的登高宴,去的人不少,原本闻妹想着届时可以让卫如黛去散散心,现在她小产,得好生养着,去不了了。卫家出了这样大的事,绮云也没来,想必是南临侯府拘着,不让她出门,不知道这次登高宴能不能见到她。事情一多,忙碌起来,闻妹也就没时间沉浸在哀伤中,初八那日去徐府探望卫如黛,见她精神好了不少,徐音尘在旁照顾的细致周到,药都是亲手喂的,闻妹稍稍放心。这个时候,徐音尘的温柔才是卫如黛最好的疗伤利器。

闻妹从徐家回来,沈翊也才从宫里出来,明日的登高宴,需要他和瑞王等皇子公主陪着去寒山寺祭拜,因此这几日都在和礼部议事,沈翊是第一次参加,不能出了纰漏。也是知道沈翊公务繁忙,所以闻妹不能总沉浸在悲伤中,还要让沈翊抽出时间来担忧她。

“明日早早就得启程,今晚早些睡。”沈翊连喝了半盏茶才解了渴。

闻妹看着他面上的倦怠,走到身后给他捏了捏肩,“我知道,都准备的差不多了。”

“嗯,虽说别苑有专人打扫,可这个时节,蚊虫蛇鼠怕是也不少,记得带些驱虫的药粉。”沈翊靠在椅背上,享受两人独处的时光。明日一早先是皇上皇后带领皇室诸人去寒山寺祭拜,插茱萸祈福,再下到半山腰的皇家别苑,开办赏菊宴,前两日整座山就被皇家禁卫圈了起来,不许百姓靠近,禁卫重重,护卫皇上的安危。闻妹也是头一次参加,因此准备了颇多,“你放心,每人都备了防蚊虫的香囊。”

“多亏有你操持,”沈翊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坐到腿上,“等忙完这阵子,就能歇息了。”

先是沈翊离京巡防,闻妹中了魏皇后的算计,再是魏鹏程一事,到卫将军殉国,卫如黛小产,事情太多了,两人已许久没有温存,既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情。“也不算什么,我是你的王妃啊,为你操持家中是应该的,”闻妹双臂勾着沈翊的脖颈,“多事之秋,咱们得齐心协力,才能度过难关。”这个秋天才开始,和魏家的明争暗斗也才拉开帷幕,以后有的是操心的时候。

沈翊笑着亲了亲她的下巴,“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朝中事物繁杂,瑞王和魏家到底在大周根基深重,沈翊有时也

得疲惫不堪,但回到家中,

瞧见闻妹,便会觉得好许多,起码,还有她陪着他

九月初九,重阳节,宜登高祈福。

天还没亮,燕王府的灯笼先亮了起来,两人起身洗漱,用过早膳后上了马车,这次燕王府一共出动三辆马车。除了坐人,还带了不少东西,祈福时要穿王妃的吉服,可吉服不适宜登山时穿,就得再备一套,又怕出了汗,或是发生了别的意外弄脏了裙摆,光是闻妹的衣裳,就带了六套之多,更别提配套的首饰等。

有时闻妹也觉得麻烦,可身为燕王妃,她就不仅仅是自己,也代表了燕王府的脸面,繁杂也不得不做。一路上都能看见马车,今日除了皇室之人,还有诸多官员亲眷,几乎大半个定都城的官员都向寒山寺聚集,若非卫如黛在休养,她和徐夫人都能同往,但徐音尘告了假,因此徐家此次是二房的人代为出面。在路上,她还看见了永平侯府的马车,想来是章氏带着闻琅等人,瞧见燕王府的马车,侯府马车靠边,让燕王府马车先行。“夫人,燕王府的马车过去了。”辛嬷嬷在外说道。

“嗯,走吧。”章氏声音没有起伏,现下天色不算亮,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是马车内的闻琅及妻白氏都沉默着,谁也没说话。因为起得早,到寒山寺山脚下天光彻底大亮,东边日出缓缓升起。

马车上不去,众人都要步行,至于顺安帝和魏皇后,昨日就乘坐轿撵到了皇家别苑,总不能叫众人看着皇上皇后登山累得满头大汗。“慢点。”沈翊握住闻妹的手。

寒山寺被皇家禁卫圈了起来,并没有旁人,因此闻妹也没戴帷帽,官员们瞧见两人纷纷让行,与此同时心中感叹燕王燕王妃当真恩爱。他们先前就来过寒山寺,闻妹倒不觉得累,更何况只是先到半山腰的别苑,等人都到齐了,再去山顶的寒山寺祭拜祈福。没一会两人就到了别苑,有管事引着他们去安排好的厢房歇息片刻。

“擦擦汗。”沈翊拧了帕子递来。

闻妹擦了下脸,“歇会得换身衣裳。

“从这儿到寒山寺不远,还不急。”沈翊接过她擦脸的帕子,给自己简单擦洗了下。

“还得上妆呢,别耽误了。”这种场合实在是累人,今日忙下来,闻妹怕是又要歇上几日。

沈翊坐在一旁喝茶,月露竹夏等人围着闻妹梳妆更衣,兰嬷嬷上了年纪,闻妹让星霜陪着在隔壁歇息。王妃的服制有些厚重,她让竹夏打开窗透气,“这儿的景色好美。”

“离这儿不远我有个庄子,宴席散后去那过夜怎么样?”沈翊站在她身侧。

闻妹莞尔,“好呀,住两日再回府,正好松泛松泛。”

沈翊看着时间不早了,也去换了亲王吉服,才更衣完,就有小太监来传信,得陪同皇上皇后前往寒山寺祭拜了。虽说今日来别苑的官员亲眷不少,可唯有二品以上的官员,才可以陪同皇上前往寒山寺,其余人只能留在别苑等候。这样一来,人数不多,这条道上的禁卫倒是不少,十步一人,身披盔甲,手持长枪,严阵以待,格外肃穆。闻妹和沈翊走在瑞王身后,不紧不慢,跟着皇上的步伐,无人开口,山中寂静,唯余诵经声与风吹檐角发出的清脆叮当声。到了寒山寺,智圆高僧带着一众僧人迎侯顺安帝,“阿弥陀佛,老衲恭迎吾皇万岁!”

“智圆高僧一点都没变,朕却老了。”顺安帝宣过智圆大师入宫,两人说起话来像是旧友。

智圆大师微微躬身,说:“皇上忧心国事,是万民之福,老衲偷闲浮生,不敢与皇上相比。

“哈哈哈,也罢,今日朕也偷得浮生半日闲。”顺安帝大笑,随着智圆大师一同入殿祭拜。

先是顺安帝与魏皇后祭拜神佛,再是瑞王燕王等皇子公主,然后瑞王妃与闻妹上前,最后才是官员,一通跪拜下来,闻妹额间又出了汗。顺安帝在祭台插下茱萸,洒了重阳酒,今日祈福之行就算结束。

但顺安帝要几个皇子陪同与智圆大师一叙,其余人先回别苑。

沈翊扶了扶闻妹的肩,“你先去歇会,我一会就来。”

闻妹点点头,“好。”

在月露等人的陪同下闻妹离开寒山寺,回到别院,“先去更衣吧。”

王妃言服太重,闻妹穿着要走不动道,原本凉爽的季节,她后背都出了汗。

想快些回去,就抄了近路,正好路过女眷们歇息的庭院,远远的就瞧见好几位夫人坐在亭中吃着瓜果,闲话家常,闻妹不想大张旗鼓,免得又要行礼寒暄一番,打算绕开她们。谁知却在离开时耳尖的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于是闻妹抬手示意驻足了片刻,想听听她们说什么。

“燕王当真是宠爱燕王妃,方才我上来时,瞧见燕王一直牵着王妃的手,还从未见谁如此恩爱。

“燕王大婚有几个月了,府中还没进侧妃,只有燕王妃一人,羡煞旁人。”

“咦?你们还不知道吗?仲秋宫宴上,燕王当着众人的面和皇上说了,往后都不纳妾,只想和燕王妃白头偕老。“真的假的?燕王可是皇子啊,瑞王还有好些个侧妃侍妾呢。”

别说燕王是皇子,就是寻常官宦人家,也甚少有不纳妾的。

“定然是假的,不过是新婚,燕王暂时迷恋燕王妃的美色罢了。”

这道声音有些耳熟,闻妹着意看了眼,这不是她那好姑母江夫人吗?

有夫人问道:“江夫人,你不是燕王妃的姑母吗?难道不盼着燕王妃独宠?”

江夫人轻哼了声,“我算她哪门子姑母,我可高攀不上。”

从前江夫人也不会对外说起闻妹这个庶出侄女,提起侄女都是说闻娴闻妍,自从燕王上位,她就连侯府都不怎么回了,和闻妹撕破了脸皮,哪还有什么姑母可做。“江夫人这话说的,过去有些小打小闹何必放在心上,如今燕王得势,你们有亲戚关系,应当常来常往才是。”众人也知道侯府那档子事,燕王妃只是一个麻女,和江夫人关系不好也正常,可面子值几个钱,她们倒是巴不得有这样一个侄女呢。“就是啊,如今燕王妃可是兰妹郡君,享有食邑,一会我还打算带着我姑娘去向燕王妃请安。”

“诶,我也去,听说燕王妃筹办的善兰堂快竣工了,看看能不能帮上忙,也是极有脸面的事。

听着众人对闻妹的恭维夸赞,江夫人心里堵得慌,从前她最瞧不上的庶女,却飞上枝头变凤凰,人人都巴结,偏偏她得罪了闻妹,巴结不上,一时气恼,说了句,“一个庶女罢了,也不知皇上听信了谁的谗言,竟将她抬得这样高,她哪里配。”此话一出,众夫人瞬间噤声,面面相觑,这话她们可不敢接啊,谁都知道现下燕王势头正盛,连瑞王都被压了一头,燕王妃既得燕王宠爱,这话传到燕王耳中,不是狠狠得罪了人。江夫人也是气急了,一时嘴快,话说出口才反应过来,顿时面上有些讪讪,想要起身离开。

“是吗?我不配,难道江夫人配?”闻妹近日因为如黛一事本就烦躁,有人上赶着找不痛快,就别怪她拿来立威。竹夏连忙高呼:“燕王妃到!”

闻妹缓缓走了过去,身上的吉服还没换下,端得是一身威仪,令人不敢直视。

“臣妇拜见王妃娘娘!”众位夫人纷纷起身行礼,个个低眉顺眼,回想方才没说什么过分的话才安了心。江夫人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跪倒在地,“臣妇失言,娘娘恕罪!”

闻妹在亭中坐下,有宫婢送上茶水,她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才说:“诸位夫人免礼。”

“谢王妃娘娘!”众夫人起身后分站两侧,江夫人自知说错了话,也不敢起身,她只是一时气话,谁知道这样巧,竟被闻妹听着了。她是不忿闻妹,可也不敢当面顶撞,方才真是气昏头了,也是近来不顺,江允准的妾室有了身孕,可却不知怎得小产了,查来查去没查到缘由,可江夫人就觉得是闻婉害得,江家鸡飞狗跳,她心里存着气,想到当初的事,要不是闻妹,江允准也不会做出那等丑事,也就不会娶闻婉这个毒妇进门,江家也不至于如此不安生。

闻妹放下茶盏,月露立在她身侧打扇,凉风徐来,夫人们大气不敢出,亭中静得能听见叶落的声音。过了好半晌,闻妹散了些热意,才睨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江夫人方才说什么来着?不如当着我的面再说一次。江夫人哪还敢说,只连连称错

“臣妇再也不敢了,娘娘大慈大悲,饶了臣妇这一次。

“方才不是挺傲气,怎得现下不敢说了?我只是个麻女,江夫人看不上我也是人之常情。”闻妹轻笑了下,却让江夫人浑身汗毛竖起,如置冰泉。“不、不,是臣妇有眼无珠,冒犯了娘娘,臣妇岂敢轻视娘娘。”江夫人哪还敢提庶女不庶女的,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闻妹笑着说,“冒犯我倒是小事,我也不欲与你计较。”

江夫人听得这句话还当闻妹顾忌着燕王妃的脸面,正要松口气。

可闻妹面上的笑容陡然散去,语气中拢着肃杀之意

“可今日皇上为大周祈福,你却说皇上听信谗言,岂非污蔑君王,罪大恶极!”

“王妃娘娘,臣妇不敢啊!臣妇绝无此意,只是一时失言,求娘娘明鉴!”江夫人吓得血色尽失,浑身打颤,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她今日还能完好无损的回去吗?“失言?既然不会说话,那就得调\教,”闻妹冷眼看着她,寒声说:“月露,掌嘴。”

“是,奴婢遵命。”月露放下团扇,走到江夫人跟前。

早有婆子一左一右制住了江夫人,迫使她抬起头。

江夫人吓得满脸泪痕,害怕却不敢挣扎,嘴里只说着“娘娘饶命”

“啪一一”得一声响,月露用了十足十的力甩在江夫人脸上,把她的脸打得歪了过去,不过须臾,面颊上就浮现了几个鲜红的指印。尤记得去年,月露被江夫人打的那一巴掌,闻妹说迟早要向江夫人讨回来,所以今日就让月露亲自掌嘴。“再掌。”闻妹毫不心软,一面喝着茶水,一面听着巴掌声,怪不得有人喜欢打脸,巴掌声还挺好听。月露得了报仇的机会,也没有手软,打得双手通红,还是次次用足了力,仿佛在为过去闻妹从江夫人这受的屈辱鸣冤。从前人人都瞧不起闻妹,时过境迁,今日闻妹罚江夫人,旁人连一句置喙都不敢,纷纷低着头庆幸自个方才没有说错话短短一年多,闻妹扶摇直上,再非旁人足下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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