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愧疚的种子在心底生根发芽,破土而出。
或许是在江文远给他做饭的时候,又或是在每个等候的深夜里。
有时候,张棉会短暂地后悔当初抽走江文远的棄,这两年时间以来的相处让他觉得这个江文远跟前世的江文远有所不同,起码没有那么恶劣、禽.兽、不堪。
前世的江文远根本不能称之为人,张棉能在他身上感受到的只有污秽和肮脏。
可现在却有些微妙不同。
张棉竟然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温度——只有正常人类才会有的温度。
“你前几天跟我说准备去南方?”江文远清醒的时候总是喜欢提起这件事。
按照两人的协定,张棉大学毕业之后就可以离开了,到那时候江文远再没有任何理由能挽留他。
“嗯。”少年点点头。
前不久导师让选择保研院校,他选了南方的一个学校,这是很早之前就做下的决定。刚好南方那边的堕落种这两年也闹腾得厉害,荣藤馆高层也有意让他去那边长期驻扎,好好处理。
江文远将他裹进被子里抱紧,空调的温度有些低,可还是不如怀里人的体温低——张棉的身体总是冰冰冷冷的。
“不再考虑考虑吗?衡上财经大学也不错。”衡上财经就在隔壁市。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张棉昏昏欲睡,今天跨省追捕耗费了不少精力,他有些疲惫,连声音也轻了许多:“不用,我已经递交入学申请了。”
言下之意就是:这件事就这么定。
江文远是聪明人,怎么会听不出来,可他看着张棉没有丝毫留恋的脸庞还是有些不死心,“复济大学呢?同江财经大学也不错……”
张棉蹬掉鞋子缩进被窝里,声音困倦下来:“别再说了,我已经决定好了。”
江文远俯身,捏住少年的脸掰过来。
“张棉。”
“嗯?”
“你睁开眼睛。”
张棉睁开眼睛,一张放大的脸出现在眼前,江文远笑眯眯地对他说:“别走好不好?”
张棉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对方。
良久,江文远脸上的笑容变僵硬,低声又问:“不走不行?”
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难以察觉的紧张。
张棉移开视线,没有回答。
拒绝的意思很明显,态度坚定,几乎看不出任何动摇。江文远原本跳动不安的心缓缓沉静下去,最终轻轻笑了一声:“那我送你去吧,你申请了哪所学校?”
“南华。”
哦,离北方最远的一所学校,
“确实是个好地方……”二爷松开手躺回去,没再说话。
关掉台灯后失去光源,只有彼此间的呼吸声在寂静的黑夜里轻轻起伏。
江文远半睁着眼睛望着空气,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眼神有些空乏,然后他侧身过来揽住少年的腰,将脸埋进颈窝里。
“舍不得你啊,小兔崽子,我还能再活几年?”
还能再活个七八年,又或者十几年也说不准,或许、可能。
阿尔茨海默病其实并不算绝症,因为人体随着年龄增长会自然而然进入到一个老化过程。阿尔茨海默只是让正常人的老化速度更快、患病年龄更早而已。
恰恰好,张棉提前了这个过程。
从失去棄的那一刻开始,江文远就开始了自己的惩罚。
张棉本来是乐意看到这种局面的,所以当初下手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可当事情真的发生后,他却并没有从中获得快感。
明明,江文远那么让人厌恶……
张棉不断告诉自己——这是对方应得的。
江文远并不知道自己提前十几年变成老年痴呆全是托了某人的福,他一边消极治疗一边筹划去南方的旅行。
治病什么的,从来不在二爷的考虑范畴之类。
如果死亡来了,江文远只会优雅赴死。
临近毕业,端午节前夕,这天是阳历六月二十四号,江文远的生日。
和往年一样筹备了生日宴。
作为江家的前任掌权人,虽然江文远现在已经退居幕后,但仍然有不小的威慑力。
张棉以朋友的身份出席了这场生日宴会。
李特助是跟着江裴之到场的。
许久不见,江裴之的身量抽长许多,几年前圆润的猫眼稍稍变得狭长,虽然脸部轮廓仍旧精致,但无疑多了几分成熟的味道。
张棉为了清闲躲到待客室玩手机,楼下衣香鬓影,房间里只有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在玩堆积木。
江裴之喝了些酒,步履蹒跚地进来。
李特助环顾四周,最后扶着人朝张棉走过来,“张小先生,麻烦请照料一下,我下楼拿点醒酒药。”
张棉微微颔首。
江裴之便倒在了他旁边。
倒下来的时候动静不小,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张棉手机屏幕里的贪吃蛇很快就不小心撞死在墙上。
一只手搭过来,江裴之勾住他的肩膀慢吞吞坐起来,眯眼看了他半晌,最后笑开,尤带醉意地拉长调子:“啊……婶婶啊……怎么这么久没见你还是只有这么点高?”
说着,江裴之伸手比划了一下自己和张棉的身高,一副恶劣的模样。
其实张棉并不算矮,只是无缘180的世界而已。
江裴之作为醉鬼显然并不能看懂脸色,他得寸进尺地凑近,根根分明的眼睫毛差点戳到张棉鼻尖上。
“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不喜欢你,穿着裙子比我还漂亮——小婶婶,你可真是让我讨厌……”
张棉收起手机,起身,嗓音漠漠:“醉鬼就别说话了。”
江裴之维持着被推开的动作,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张棉抬脚往外走。
等迟钝的神经反应过来,江裴之打了个酒嗝,倒在沙发上单手支起头,慢悠悠道:“别这么冷漠嘛,二叔还说让我以后多照看着你点,不然就不给我全部股份,咱们还是得打好交道才行。”
张棉顿住脚步,“他还跟你说什么了?”
江裴之半开玩笑半认真:“二叔还说,让我监督你别谈恋爱。”
“为什么?”
“因为他觉得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张棉:“……”
见他还准备出去,江裴之不由换了个姿势,两条长腿非常没礼貌地搭在矮几上,语调懒散:“劝你别出去了,外面吵闹得要死,周恒也还在下面。”
张棉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周恒来了跟他有什么关系?
江裴之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出两个小梨涡,“二叔头顶绿帽,周恒今天来了肯定少不了苦头吃,毕竟之前的事还没完,我劝你现在还是别下去的好。”
两年多前那场订婚宴,周恒给他家二叔戴绿帽的那一幕,江裴之非常“不小心”地看见了,然后一直铭记至今。
提起这个误会,张棉便不由皱起眉头,但不得不承认:现在下去确实不是个好时机。
他重新坐回去,当然,并没有坐到江裴之身边,而是对面的另一个软沙发。
与其出去面对江文远和周恒,还不如在这里听江裴之自说自话。
“哎呀呀,我这身上的酒味可真大,小婶婶你快闻闻。”
“自说自话”的江裴之放下脚,隔着矮几,半个身体往前探,用手扇了扇自己的衣服。
“二叔要和周先生喝酒也就算了,他把人叫过来,自己却不喝,还偏偏要我喝……”
江裴之的语气十分不满,因为他觉得就是江文远想成心虐待他。
他可是刚成年没多久诶。
“你说是吗?张棉。”
这次他没叫他小婶婶,目光乖巧又隐含挑衅,双手撑住桌面,膝盖弯曲下来,以半爬的姿势跪上去,像一只猫,邪恶又灵气,丝毫不在意角落里几个小屁孩的好奇目光。
“我的小婶婶,你可真是让我讨厌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