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终于开口了:“硕恩。”
“嗯?”
“你还记得你的十岁生日吗?”
这又是什么问题?
“记得。”
我回答,“妈妈给我买了一块巧克力蛋糕,我们那时候钱不多,但妈妈还是送了我一直想要的游戏机。”
“嗯,你妈是个好人。”爸爸置评道。
我受刺激般地扭头看他。
还没等我说什么,他又接下去道:“硕恩,你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你?”
“对,那天晚上我也来了,你记不记得?”
哦!
我想起来了:爸爸确实来过,像瘟疫似的,出现在玄关口。
当时,我看着他的嘴脸,心里马上涌起了不适感。
想起以前在这个玄关口,他的各种摔门而出,和妈妈声嘶力竭的哭嚎……
“焦硕恩,生日快乐!”他一贯虚伪地笑道,手里提着一袋肯德基全家桶。
右手还搁在背后,好像还有什么礼物的样子。
至于我当时的反应,总结一个字,就是“顶”。
像是一头被愤恨浇灌的小蛮牛,埋头直冲向门口的爸爸,尖叫着,硬是把他给顶下了楼。
那香喷喷的全家桶,在我鼻子里,简直是让人作呕,臭味至极。
“你也来过,我让你走了。”我尽量简短地回溯道。
“啊,是。”
爸爸苦涩地笑,“我当天就觉得特别难受……”guqi.org 流星小说网
那是你自找的。
我悻悻地想。
“……我也知道是我自找的。我干了不是人干的事,伤害了你妈妈,也伤害了你。”
“……”
“我是个操·蛋的丈夫,我根本没脸说我爱自己的老婆。”
“你确实不爱她。”我说。
“是的吧。”
爸爸痛苦地把脸埋进手掌里,下面一句话就听着闷闷地,“但是我爱你的啊,孩子。”
“嗯,这是人类都有的本能。”
可能是我这句话有点绝了,致命的沉默,再度降临。
我想起这段对话展开的初衷——是与爸爸和解,承诺每周都去探望他,然后按照那姓普的娘娘腔说“以共通的深层逻辑,达到拯救世界的效果”。
为拯救世界,我决定慢慢地做出让步——
“我不应该赶你走。”
我说,“别的先不管,我们一年没见了,你好心过来给我过生日,我……”
“其实,我本来是不敢来的。”
“什么意思?”
“我想来,但是我不敢来。”
爸爸说着说着,就哽住了,“你、你生日前一天,我接到你妈她的电话,她说我可以过来——我应该过来。”
又是一个红灯路口,停好车后,话几乎从我的嘴里窜出来:“是妈妈叫你来的?”
爸爸点头,显得特别憔悴:“是的。”
“可是——”
“她还是恨我的,但她希望,我还能多少与你有些联系。”
此话一出,我先是怔住了,后联想到几小时前妻子的话:“……志恒没有外公外婆,隔辈的家人,就只有你爸爸了。”
“我希望志恒可以多和他爷爷见见面,吃饭什么的。保持联系……”
保持联系……
“慧怡是个好女人。”
张慧怡是我妈妈的名字,“我就是个傻·逼,是个人渣,是个坏人。”
“爸……”
“我这几天其实挺开心的。”爸爸抹着眼角,“特别是和你一起画图的时候。”
他指的是——那给哈喽兵团参考的“房型战略图”。
“哦,那你还得谢谢那些恶魔了。”我开玩笑。
爸爸格外认真地点头:“是啊……”
接下来的路程,我们一言未发。
刚才的状况,对我们父子俩来说,讲真,是有些“反常”。
到了旧新村的居民楼底,爸爸终于想起似的:“硕恩啊,你到底跟普普利亚说了没有?”
“说了。”
“然后呢?”
“然后,我们上楼。”我说着推开车门,“看我刚才是不是成功拯救了世界。”
邪魔之卵被打碎了。
像蛋黄一样恶心的浆体,洒满床头。
当然,在我们看来,这些也都是树脂凝胶固态的。
然后,那些支棱八翘的丑陋恶魔,全都像是垃圾似的,残肢断臂堆成一座山。
所以,赢了?
战斗结束了?
是我的功劳吗?
虽说前有普普利亚不二的语气,我却仍是觉得不可思议。
就给了爸爸一个简单的承诺,然后,这些异世界的玩偶就……
驴唇不对马嘴,真是驴唇不对马嘴!
“是普普利亚?”
爸爸问,“你打电话,提醒他救场的?”
我无暇回答这个问题,忙着寻找库尔多西他们——也就是哈喽兵团在决战里的几位残余。
他们都在床脚下的那个营地里。
令我讶异的是:除了副指挥官库尔多西,侦察兵多多和三名狙击手以外,其他成员都也还在。
战蛙骑士和他们的铂金战蛙,突击兵和医疗兵们……
他们貌似正在收队,整齐地排成一排,兵营帐篷也被整齐收起来了。
我靠近瞧,大伙的脸上,满是胜利的振奋与惬意。
咦?
库尔多西明明在被俘虏时,告诉我,除了他们五个,大伙全部都死了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想,我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爸,我们先出去一下。”
我把摸不着头脑的爸爸,给拉出房间。
还没等他再开口问,我就闷头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重重地敲拨号盘,给库尔多西打去电话。
“啊,焦先生,你——”
“你们合计着把我耍了,对不对!”我的声音不响,但却足够凌厉地质问道。
“嘿,你小子下一句如果不是实话,我发誓,会把那些恶魔的残尸,一个个用胶水粘回去!就问你信吗?”
“我信的。”
库尔多西战战兢兢地说,“别冲动,焦先生,我跟你说……”
如我猜测的那样,决战其实很成功。
依靠我和爸爸画的战略地图,哈喽兵团赢得了胜利。
而往后,从“缝纫机失策,被俘虏”到“恶魔信使”的一大堆,都是那些小不点玩具演的戏。
“很抱歉,这都是普普利亚的主意。”库尔多西说。
“你和你父亲,帮我们打败恶魔军团,拯救了世界……我们就是想回报——”
“这算是什么回报?”我脱口而出。
“调度官察觉到你,和你爸爸的关系不好,说不定我们帮忙推进一下,可以重拾一些温存?”
说到最后,库尔多西像是在照本宣科,搞得有些生涩。
特别是那“温存”二字。
或许是直接转述普普利亚的,他本身不大知道这个词语……
“真是谢谢你们啊。”我窝火地嘀咕。
“所以……焦先生!”
库尔多西问,“你们重拾温存了吗?”
“等等再说这些。”
我将没用的打住,“所以说,你们赢了,世界不会毁灭了?”
“是的,是的,多亏你们赠予的地图,它真的是太实用了——”
“结束了?”我又确认地问道。
“是的!”
库尔多西叫我放心,“那个,你和你爸爸……”
“最后一个问题。”
我又打断他,“那个恶魔信使是谁扮的?不会是你吧?”
“没错,就、是我。”
那个令人毛骨悚然语调又回来了,果然是他,“焦、硕、恩……”
我欲要挂断电话,库尔多西赶忙用正常的语调阻止我:“等等,焦先生,我知道我们惹你不高兴了。我们也不是恶意的不是?别生气啦,我们以为自己在做好事。”
“没事,我没有生气。”
我叹气,“你们其实挺好的,拯救了世界,还试着挽救了我们的父子关系……”
“我们那一仗打得园满。”
库尔多西另起话头,“没有伤亡,恶魔被全歼了。现在我们要回去了……”
“焦先生,我们会把自己装好,劳烦你把盒子口扣上,然后再快递寄到发过来时的地址就好了!”
“呃,那……”
“运费到付就行了,不用担心。”
“不是,我的意思是,那些恶魔‘残骸’……我要怎么处理?”
库尔多西说随便,扔干垃圾桶里就行了。
“……或者有害垃圾?”我有的没的说道。
“欧克。”库尔多西觉得,这句话很是幽默。
我不敢说,哈喽兵团他们做的、让我和爸爸“重拾温存”是否必要……(话说,这个词语不应该是形容情侣复合的多一些?)。
但经历了整件事后,特别是被普普利亚驱使,在车上艰难给出承诺的那一段……
我感觉,自己多少是顿悟了一些问题。
虽然我依旧无法原谅爸爸。
但就像我妻子说的,我妈妈生前也说过——“联系”。
是的。
虽然有些不适应,但在我们爷俩合力“拯救了世界”后,我努力恪守承诺,每周专程去看他,一到两次。
有时候,也带着焦志恒一起。
隔三差五,我们还会邀请他,到家中吃晚饭。
试着让他融入我这个儿子的世界。
“这不难嘛!”一次,送爸爸回去后,妻子笑着跟我说。
我知道,她指的是刚刚饭桌上,因为志恒的一句话,我和爸爸同时开怀大笑。
是啊,这并不难。
……
今天,是2021年1月1日,爸爸在五天前走了。
赶在了圣诞节后的首日,酒精终是把他彻底摧毁了。
而距离我们与哈喽兵团拯救世界,已经过了半年多的时间。
这些日子,我在这颗有我一份力、才得以留存的地球上,过着和以往并无不同的日子。
上班,下班,吃饭,孩子幼儿园的事,和爱人的小拌嘴大拌嘴,还有爸爸……
爸爸的加入,没有让我的生活更好。
同时,也绝没有让它变坏。
我恪守了承诺。
虽然承诺的当时。并非真诚,但到要履行时,却格外看开地恪守起来了。
搁在以前,“父子没有隔夜仇”这句话,是我自认为最无法理解的。
现在我惊讶地发现,确实,父子不会有隔夜仇的。
就算那长夜绵延了整整23年,等天亮起来,坚冰多少都会消融。
……
妈妈恨他。
是的,因为他对妈妈,真的很糟糕。
我恨他,是的,也是因为“他对妈妈真的很糟糕”。
换句话说,爸爸对我的伤都是“间接”的,从妈妈那儿,折射到我幼小的心里。
爸爸不爱妈妈,所以爸爸伤害她。
但爸爸从没直接伤害过我,在记忆里没有——
印象里,爸爸壮年时,一直是个横冲直撞,品行极差,并且嘴无遮拦,在外在里,都一副蛮横样的家伙。
他真的非常蛮横,所以,才没把妈妈的悲痛,放在眼里。
但再蛮横的人……我想啊,对自己的孩子。也是爱的。
那年生日,我用头,把那个想给我过生日的“蛮横人”,给顶了出去。
他是我的爸爸,他爱我,他想给我过生日。
但我没有准许。
这给他造成了不小刺激。
以至于往后数年,直到我大毕业,他都没怎么敢同我联系。
我认为,自己当时并没有做错。
正如半年前,我终于选择和爸爸冰释前嫌一样——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谈不上什么错对。
……
“硕恩?”
“硕恩!”
在爸爸的葬礼上,妻子开始低声唤我,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对头的事情。
我回过神来:“怎么?”
她用两个指甲,夹着个戒指似的东西:“志恒在地板上捡到的……”
我凑近一看:那是一个袖珍花圈。
只有一枚五角硬币——或者说,“戒指”那么大。
“谁啊!”妻子生气地说,“闹着玩吧?这么小?”
我错愕地抓过花圈,那熟悉的质感——普普利亚?库尔多西?
还是……
我在花圈的背面,艰难读出那一行附字,实在实在是太小了——
哈喽兵团赠,侦察兵多多手作,愿英雄安息。
好、好家伙。
一想到我和爸爸,已俨然成了另一个世界的“救世主”级人物,我只觉得好笑。
“你笑什么?”
妻子显然为我在自己父亲的葬礼上笑,而感到惊愕,“花圈你送的?”
“不是啊。”
“那你知道是谁送的?”
我告诉妻子,是我和爸爸共同的一群“战友”。
“战、战友?”
“是啊。我们……”我舔了舔嘴唇,“我们一起拯救世界来着。”
听罢,妻子努力地憋住笑。
我却驴唇不对马嘴一般,哭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