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必须要走。他选了左边。越往前走殷臻心越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无法判断时间和方向,只能漫无目的往下走。他可能走对了,也可能走了完全相反的方向。为了找到人之后在最短时间内折返,他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和对东南西北的高度敏锐度,这对他来说不难,怕得是从一开始他就选错了方向。殷臻浑身开始僵硬。他走得很慢,也很困难。江州潮湿之地治水令他双腿无法忍耐一丝一毫寒意,密密麻麻痛感穿刺每一寸皮肤。人在恐惧的时候,身体上的痛微不足道。眼前大片白色。殷臻闭眼,再睁开。依然是找不到方向的白。过去了很久,又像是睁眼闭眼一瞬间。殷臻停下来。他吃力地喘气,双手撑住膝盖。孤可能走错了。他茫然地想,孤运气其实很不好。孤出身不好,脾气不好,运气也很不好。有两个宫妃养孤,都倒霉失宠了。孤一点不讨人喜欢,孤嘴笨,说出来的话难听。孤对宗行雍也不好,孤利用他,伤他心。不知道宗行雍喜欢孤什么。孤好累,走不动。孤好没用。殷臻全靠微薄的意志力支撑,他双腿如灌铅没关系,孤再往前走一点点,走一点点。只要到前面那个小山包,没事,再往前,过了那个小山包会更近。越往前走殷臻越绝望。四周没有人声,风声也在某一刻停止。脚下踩到大雪下枯枝,“咔擦”每一声都让他产生错觉是有人回应。他开口喊了宗行雍名字,但自己都无法感受到喊出口,或者没有孤到底喊了没有,他喉咙剧痛,吞咽如咽刀片。十步之内,孤必须回头。十步又十步,十步又十步。十步再十步。殷臻怔在原地。他看到了一缕黑烟。从不远不近的洞穴中飘出来,是焚烧物所致。大脑嗡鸣。殷臻至少在原地站了十个数,来确认那不是幻觉。他胸口抽痛,太阳穴跳动,大悲大喜后强烈情绪叫嚣,冲击每一根岌岌可危的神经。他尽力走快,每一步犹如走在刀尖上,扎得双脚鲜血淋漓。孤从未见过宗行雍如此狼狈的模样。殷臻将洞外光亮遮住大半,思绪迟钝地想。石壁边他靠着,脸色青白,脱了外衣焚烧,长腿长脚蜷缩,脸色白如金纸。孤要做什么?要上前去摸一摸他还有没有脉搏?殷臻被冻僵的大脑重新运转起来。他外衣氅袍拖曳在地面,和细小沙粒接触,发出声音。狂风暴雪急速而至,拍打在耳边。殷臻半跪在宗行雍面前,僵硬地抬起手,做了个试探呼吸的手势。微弱而不明显的热度卷过指尖。殷臻有足足半秒没有动作。他重重咬住下唇,保持清醒。隔了很半晌,抖着手去解厚重而聊胜于无的氅衣,接着是绒衣,接着是外衣。脱了一地。殷臻心中升起奇怪的庆幸还好孤听话,穿得很多。脱完一件件往对方身上披,手指顺着几乎变成冰块的手臂朝上,打了个哆嗦。他和宗行雍的温度实在相差太大,几乎是一从火碰到了旷野一望无际坚冰,很快火苗禁锢在冰中,无法散发一丝一毫热源。殷臻双手拢住面前人腰,将自己紧紧缩了进去。冷得他牙关打颤。不太够。好慢。殷臻焦躁地扬起头。里衣依然冰冷,唯一的热度来自他自己。他几乎缠在宗行雍身上,眉眼变得决然。伸手拢紧了垂落在地的大氅。最后一件贴身衣物滑落。殷臻将自己整个缩进去,意识变得模糊。他隐约感受到自己身上温度高得不正常,可能是在发烧,紧贴的肌肤变得不再毫无人气,耳边心脏跳动缓慢恢复正常。好久。孤要睡觉了。殷臻光-裸手臂向上攀附,勾住宗行雍脖颈。被虎符刺破的手掌依然在流血,他定定盯着伤口瞧,将手掌费力地抬起,凑到宗行雍唇边。撑起上半身,往他嘴里灌。宗行雍本能吮-吸。好晕。殷臻内心挣扎地想,孤再坚持一小会儿?可是孤真的很想睡,孤找到人了睡一小会儿没事,可是他万一醒了孤没发现……他勉力撑着精神,很没安全感地凑上去,亲亲毫无动静的宗行雍薄唇。沾了血,口中满是铁锈味。过了很久,很久。宗行雍似乎是从一个噩梦中混沌地醒来。“本王要死了。”耳畔呼吸冰冷缓慢,殷臻被抱紧,听见他低低笑,不成字句地道,“太子……不该……高兴吗?”温度下降,他声音也降下来,像某种华丽击打乐器泠泠敲在耳鼓上,不含情绪。摄政王以为自己将死,在做梦,用得力道生生要将他勒入骨血,同生共死。殷臻被勒得喘不过气,想去掰开他的手,一伸手冻得他打了个寒噤。太冷了,他疑心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冷,骨头缝里泛起一阵阵恐慌。他向来不耐寒不耐热,却忽然什么都克服了。“五年前在大金寺,换另一个人,孤会杀了他。”呼出的白气将他眼前模糊,殷臻很轻,很轻地道,“宗行雍。”“你不一样。”你从一开始就不一样。“孤求你,别睡。”宗行雍耳中像是塞了棉花,他头痛欲裂,模糊捕捉到一点细微的哭腔,很难过,很绝望。本王从未听过他求人,也从未听过他哭。即使是在最疼痛的时候,最受不了的时候。摄政王打起精神,手指摸了摸怀中人耳朵,热度烫得他心中惊跳高烧,这么烧下去人有没有命还另说。他纵使有一千个一万个想就此睡过去的念头,那一刻简直是活生生吓醒的。三魂六魄一下回了神。宗行雍后背惊出一身冷汗。什么太奶奶太爷爷他亲娘全部在召唤的黄泉路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僵冷的四肢急速回温,全凭借强大的生理素质强迫自己回到现实。他娘的。摄政王一低头,骂了一句。他看着烧得昏沉却不肯闭眼的殷臻头重脚轻,差点失手把人摔下去。怀中人像拼命燃烧的火炉,烫得他胸膛后背冰火两重天。殷臻放下心,抓住他一截衣角,小小声:“孤要睡觉了。”掌心蜿蜒血迹激得宗行雍太阳穴凸凸跳动,要说他刚刚还有三分睡意,现在就是魂飞魄散。宗行雍厉声:“别睡!”殷臻呆呆愣愣睁眼:“为什么?”“你为什么凶孤?”他抓住宗行雍衣角,不依不饶地问。纵使此刻宗行雍嗓子在冒烟,他依然努力道:“本王错了。”殷臻笑了一下,大度:“孤原谅你。”手指发僵。宗行雍伸手又收回,血液缓慢流向心脏:“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殷臻费力地想了一会儿,前言不搭后语:“孤放了信号弹,留了记号,从均很快会过来。”宗行雍的角度能见到他粉白的颈,他将人抱紧,胸膛中两颗心脏贴得极近:“不是这句。”“你不一样。”殷臻看着他的眼睛,困倦地闭眼。他烧得睁不开眼皮,依然执着地,不留余地重复,“孤刚刚说,在大金寺那日,换一个人,孤会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