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前殷臻微叹了口气。他知道对方为什么对他格外关照。因为殷无忧。殿内炭火烧得旺盛。宗太后倚靠迎枕上,一左一右各有宫女给她揉腿。她年逾五十,但保养得宜,看着十分年轻汝南宗氏家主宗绅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摄政王的亲姑姑,一生含着金汤匙出身,出嫁前是整个京城最受宠的女儿,出嫁后是世间最尊贵的女人。殷无忧的眼珠颜色正常人看不出来,但她从小跟宗绅一起长大,宗行雍又在她宫中待过一年,总有一日会发现。殷臻开始头痛。“太子似乎更拘谨了些,怎么?几月未见哀家老了?变得可怕了?”宗令仪拿着玉制的小滚轮在眼尾细细地滚,幽幽感慨,“哀家今年都五十了。”这时候她不需要人接话,殷臻接过宫女手中茶盏,垂眼盯着上边漂浮的茶叶。宗令仪换了只手拿玉滚,长叹一口气:“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等到摄政王给哀家弄出个侄孙。”茶盏一晃。牢骚发完宗太后这才想起他,和颜悦色地:“太子今年二十四了,身边理应有个人照顾。可有看中哪家的女儿,要是没有明年开春哀家替你办一场赏花宴,跟行雍那臭小子一块把终身大事解决了,也好了却哀家一件心事。”宗行雍。仅仅从他人口中听到宗行雍的名字,殷臻心中就感到不自在,举止失常。他飞快地抿了下唇,在心里告诫自己别想。宫中清寂,宗令仪也不是非要他回应,就是想找个人说话。她想起什么,看起来比殷臻更头痛,支着额头自言自语:“哀家想起来了,要给臭小子找满朝上下最好看的他喜欢男人。那不成,你俩不能混在一起选妃。最好看的,让哀家想想……”她忽然一顿。最好看的一听就是摄政王用来敷衍的托辞。殷臻心知肚明。他刚喝一口茶,在漫长且诡异的停顿中不明所以抬头。极好颜色的一张脸。要说全天下最好看的,眼前倒是有一个。那个念头只在心中一晃而过,很快,宗令仪放下玉滚,直视他:“哀家有件事一直忘了问。”殷臻指尖缓慢在杯沿上叩击,他平静下来:“太后不妨直说。”“昨日出了太阳,殷无忧来哀家宫中用午膳。他的眼睛”宗令仪不错过殷臻脸上任何表情,缓缓道:“颜色似乎有些不同。”殷臻没说话。他一直在想这件事到底该不该让宗令仪知道,一旦让对方知道,他将会有更大的夺嫡筹码。但……殷臻淡淡:“太后应该是看错了。”殷无忧还太小,瞳仁颜色又偏黑。太阳一晃,加之人上了年纪,宗令仪的确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老花眼。她手中玉滚有一下没一下在桌沿滑,心中好笑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种荒谬的猜测。“行雍半月后就将回京,哀家听说你和他多有矛盾,正好接风宴你来办,缓和关系。”宗令仪带了细长指甲套的手指刮过桌面,她微微停顿,神色柔和了几分,“正好外邦小国进供一株血珊瑚,是他喜欢的品类,算是庆贺他凯旋。”因为这件血珊瑚,后三日所有大臣都发现太子频频走神。“殿下,这是南边那条河渠的修建图纸,冬日枯水期正好测量,明年开春便能派人去……”“今年户部拟用的官员名字和身份背景,请殿下过目。”“殿下。”“殿下”“……”说完没一个人走,待在原地你撞我胳膊我捅你腰,眼神示意。终于有人忍不住;“……殿下,摄政王将归朝,您还是早做打算为好。”殷臻一个字没听进去,他一只手搭在桌沿,听见最后一句终于回神:“什么时候?”站了一排的大臣你看我我看你,没琢磨出这句。最后开口的人终于想起来,偷偷瞧他脸色:“怕是不到七日。”“砰!”殷臻手中玉佩一下磕在桌沿。他心烦意乱道:“让孤一个人呆一会儿。”出了东宫大臣齐齐松一口气,揩着袖子上冷汗:“完了。”五年前被摄政王支配的可怕犹在眼前,他们纷纷打了个哆嗦,又想到自己作为太子的人免不了被挤兑,都如丧考妣。领头的悲观道:“明日我们一道去投了河,省得担惊受怕。”“我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幼子,别说投河,投井都得自个儿爬上来。”一片愁云惨淡。“……”大伙唉声叹气,相互鼓励,迈着沉重步伐从东宫走了出去。殷臻头隐隐作痛。他自觉和宗行雍将一切说得很清楚,但对方是宗行雍。要指望他按照常理办事根本不可能。他还敢向孤要一份大礼。殷臻冷着脸想。“殿下,汤池放了水。”黄茂进来时他还坐在原处一动未动,案几上奏折批了一半。他劝道:“没看完的且先放一放。”殷臻站起身,头脑有片刻眩晕。整个人浸入热汤中,他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水波晃荡,热气蒸腾。殷臻昏昏欲睡。直到某种陌生而熟悉的气息将他包裹,他猛然惊醒抬头“这么困?”摄政王戏谑的声音响起,“本王把你一路从汤池抱过来,完全没反应。”“你不是”宗行雍凑近了点,闻他发间幽香,心不在焉:“刚到,太子是第一个见到本王的人。”殷臻对自己降低的警惕心感到懊恼,他揉了揉太阳穴,哑声:“你怎么进来的?”摄政王理直气壮:“翻墙。”又提建议道:“东宫院墙太低了,容易进贼。”殷臻:“……”他咬着牙:“宗行雍。”几天没被连名带姓叫了,宗行雍倍感亲切,再凑近,阴影将殷臻完全笼罩:“太子说,本王听着呢。”殷臻很白,此刻仰了头看他。敞开衣领间锁骨若影若现,晃得摄政王心猿意马,他微微低下身,想伸手碰一碰,又担心身上寒气重,收回手。目光倏忽一凝。殷臻脸侧有一点模糊的暗红色,突兀又扎眼。宗行雍一切动作顿停,直直盯着那道将要消散的掌印,阴鸷:“谁干的?”他抬手欲触碰殷臻脸,被躲开。殷臻偏头得很及时,但宗行雍指腹依然划过他颧骨靠下的地方。十天过去其实痛意不明显,但他依然瑟缩了一下,乌黑瞳仁有些惊吓地睁大了。摄政王一口银牙险些咬碎。“别躲。”“本王问……”宗行雍再度伸手,掌心彻底覆盖住他左脸,动作是和口吻截然不同的轻柔,轻柔到毛骨悚然,“谁干的?”殷臻不觉得有什么,一言揭过:“没什么。”他不明白宗行雍为什么对这种小伤在意,回得冷淡。“殷照离。”宗行雍胸腔积压着股恶气,连名带姓叫。“孤跟王爷没什么关系了。”殷臻后退,和他隔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他垂着颈项,眉眼显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宗行雍直勾勾盯着他,在灯火一线中脸色沉下去,再沉下去。半晌,他情绪莫名地问:“你想要皇位?”【作者有话说】短文,正文想写的都差不多了,还差几章收尾。这一周太忙了太忙了,明天恢复更新,实在抱歉第35章 35◎本王大概是爱你◎“想要皇位?”殷臻顿了一下。东宫种了许多寒梅, 寝殿窗外便有一株,枝头红云如血,在冰天雪地中盛放。绰约树影细枝丫投射在薄薄一层窗纸上, 两三笔勾出摄政王俊美五官。他在生气。